第10章
天亮了。
黑水河畔的火早就熄了,只剩下漫天的黑煙還在不管不顧地往那一團糟的天空上竄。
風裏帶着一股子怪味兒——那是燒焦的肉味混合着冰冷的河水腥氣,再加上猛火油殘留的硫磺味。這味道要是換個矯情點的文官來,估計當場就能把昨晚的隔夜飯給吐出來。
但對於江鼎來說,這味道簡直就是金錢的芬芳。
他正裹着那件厚得像熊皮一樣的羊皮襖,蹲在一塊大石頭上,手裏拿着一本不知道從哪翻出來的破賬本,一邊用手指頭蘸着唾沫翻頁,一邊指揮着手底下那幫人幹活。
“啞巴!那個蠻子的金腰帶別硬扯!那是鑲玉的!扯斷了就不值錢了!用刀挑開!”
“地老鼠!你個兔崽子往懷裏塞什麼呢?那顆夜明珠是公家的!拿出來!......那個金戒指你自己留着就算了,夜明珠不行,那個得用來打點上面!”
河岸邊,五十個斥候就像是勤勞的小蜜蜂,在這一片屍山血海裏穿梭。
不得不說,金帳王庭的左賢王是個講究人。他麾下的這幾萬精銳,那是個頂個的肥。
除了戰馬被燒死、淹死大半,剩下的那些甲胄、兵器、金銀細軟,簡直就是一座漂在水面上的金山。
“標長......不,參軍大人。”
瞎子一瘸一拐地走過來,手裏提着兩把溼漉漉的彎刀,臉上笑得像朵盛開的菊花,“發了,真他娘的發了。光是撈上來的完好彎刀就有三千多把,這可是上好的镔鐵打的!還有這馬......”
瞎子指了指遠處的一片空地。
那裏圍着幾百匹瑟瑟發抖的戰馬。這些是昨晚因爲受驚跑散、或者在冰面塌陷邊緣僥幸沒掉下去的。
“這些馬咋樣?”江鼎頭也不抬地記着賬。
“都是好馬!”瞎子激動得直拍大腿,“蠻子的馬耐寒,跑得快。這幾百匹要是拉到黑市上去,少說也能換個幾萬兩銀子!”
“幾萬兩?”
江鼎合上賬本,抬頭看白癡一樣看了瞎子一眼。
“這點出息。這些馬是咱們的命根子,給多少錢都不賣。回頭讓老黃給它們看看病,喂點好的。咱們斥候隊以後要擴編,沒馬怎麼行?難道讓老子以後打仗都坐板車?”
“擴編?”瞎子愣了一下,“參軍,將軍不是只給了咱們五十個名額嗎?”
“名額是死的,人是活的。”
江鼎從石頭上跳下來,活動了一下凍僵的脖子,“有了這批裝備和錢,咱們就能自己養人。李將軍那邊的正規軍編制咱們不要,咱們可以招‘輔兵’嘛。只要給飯吃,給錢花,這死囚營裏想跟咱們混的人能排到虎頭城去。”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了一陣車輪滾動的聲音。
江鼎眯起眼睛一看,嘴角勾起了一抹玩味的笑容。
來人了。
而且是老熟人。
只見十幾輛大車吱呀吱呀地駛來,領頭的正是那個之前給江鼎發破爛裝備的後勤老軍需官。
這老頭姓王,人稱“王扒皮”,是個雁過拔毛的主兒。
“喲,這不是江參軍嗎?”
王扒皮大老遠就跳下車,那張平時板得跟棺材板一樣的老臉上,此刻堆滿了褶子,“恭喜恭喜啊!昨晚那一仗打得真是驚天動地!老頭子我在後營都聽說了,江參軍神機妙算,火燒連營,這一戰足以載入史冊啊!”
“少來這套。”
江鼎也不跟他客氣,攏着袖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王大人這大清早的不在被窩裏數銀子,跑到這死人堆裏來幹什麼?別告訴我是來給我慶功的。”
“嘿嘿,慶功是自然的,不過嘛......”
王扒皮搓了搓手,那雙賊眼在河岸邊那一堆堆戰利品上掃來掃去,眼裏的貪光怎麼都藏不住,“江參軍,按照軍中規矩,這戰場打掃完了,戰利品得歸公,由後勤處統一清點入庫。您看,我把車都帶來了......”
說着,他一揮手,身後的幾十個後勤兵就要上前搬東西。
錚——!
一聲清脆的刀鳴。
啞巴不知道什麼時候擋在了那一堆戰利品前面,手裏的陌刀重重往地上一杵,雖然沒說話,但那股子煞氣逼得那幫後勤兵硬是不敢往前邁一步。
“王大人,這就不講究了吧?”
江鼎慢悠悠地走到王扒皮面前,幫他整理了一下衣領,“昨晚打仗的時候,怎麼沒見你們後勤處的人來幫忙?現在仗打完了,你們帶着車來摘桃子?這世上哪有這麼便宜的事兒?”
“這......這是軍規啊!”王扒皮臉色一僵,“江參軍,雖然您立了大功,但私吞戰利品可是死罪!這要是讓監軍劉公公知道了......”
“劉公公?”
江鼎笑了,笑得有些冷,“王大人消息不靈通啊。劉公公現在正忙着寫請罪折子呢。他那三十壇貢酒可是我‘借’的,若是沒有這一場大勝,那就是我不對;但現在贏了,那就是他‘毀家紓難’。你覺得,他現在還有心思管這幾把破刀?”
王扒皮愣住了。他是老油條,稍微一琢磨就明白了其中的關節。
這個江鼎,連劉公公都敢坑,而且坑完還能讓對方啞巴吃黃連,這手段......是個狠人。
“那......江參軍的意思是?”王扒皮試探着問道。
“生意就是生意。”
江鼎拍了拍王扒皮的肩膀,壓低了聲音,“這些東西,入庫也是爛在庫房裏,或者被你們倒賣了。不如咱們做個買賣。”
“這裏有一半的彎刀、皮甲,還有那些亂七八糟的金銀首飾,你可以拉走。入庫也好,你自己留着也好,我不管。”
王扒皮的眼睛瞬間亮了。一半?那也是一筆巨款啊!
“但是。”
江鼎話鋒一轉,豎起三根手指,“我要換三樣東西。”
“您說!只要老頭子能辦到的!”王扒皮把胸脯拍得震天響。
“第一,我要糧。細糧,不是那種摻沙子的黑面。我要夠五百人吃半年的細糧。”
“這......”王扒皮面露難色,“細糧可是緊俏貨......”
“第二,我要鐵。上好的精鐵。我知道你們庫房裏壓着一批準備運回京城的镔鐵,那是給禁軍打造兵器的。我要一千斤。”
“祖宗誒!那是官鐵!動了要殺頭的!”王扒皮嚇得臉都白了。
“第三。”
江鼎根本不理會他的叫苦,繼續說道,“我要工匠。我知道死囚營和民夫營裏有不少手藝人,鐵匠、皮匠、哪怕是會做飯的廚子。我要挑一百個,把他們的籍契給我。”
王扒皮苦着臉,看着江鼎:“江參軍,您這可是獅子大開口啊。糧還好說,那鐵和人......”
“王大人。”
江鼎突然湊到他耳邊,輕聲說道,“那一半戰利品裏,有一塊左賢王的私印,是純金的,重三斤八兩。那玩意兒要是融了......誰也不知道它原來是個啥。”
王扒皮的瞳孔猛地一縮。
三斤八兩的金子!這可是幾百兩銀子啊!足夠他在京城買個三進的大宅子,再納兩房小妾養老了!
富貴險中求。
王扒皮咬了咬牙,臉上的褶子重新堆了起來,笑得無比燦爛:“江參軍果然是個爽快人!成交!不過那鐵......我只能說是戰損消耗掉的,您可得給我兜着點。”
“放心。”江鼎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家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以後我吃肉,少不了你一口湯喝。”
“那是,那是!”
王扒皮心滿意足地揮手讓手下開始搬那一半戰利品。
看着一車車東西被拉走,瞎子心疼得直抽抽:“參軍,那麼多好東西,就換了點糧食和鐵疙瘩?這也太虧了吧!”
“虧?”
江鼎看着王扒皮遠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瞎子,眼光放長遠點。金銀那是死物,花了就沒了。但有了糧,有了鐵,有了工匠,咱們就能自己造血。”
他轉過身,看着這片蒼茫的北境大地。
“這大乾的天下,快要亂了。到時候,拿着金子只會被人搶,只有手裏握着刀,肚子裏有糧,才能被人叫一聲‘爺’。”
“走吧。”
江鼎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這兒太臭了。回去看看老黃把我的馬肉燉好了沒有。忙活了一晚上,餓死老子了。”
......
回到營地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
江鼎的獨立小帳篷外,一口大鐵鍋正架在火上,裏面咕嘟咕嘟地燉着馬肉。老黃正在往裏面撒着不知名的調料,那香味飄出二裏地去。
地老鼠、木匠、還有那幾十個死囚,一個個圍在鍋邊,手裏捧着破碗,眼巴巴地等着。
“都別急,見者有份。”
江鼎走過去,也不嫌髒,直接用手撈了一塊肉塞進嘴裏,燙得直哈氣,“嗯,味道不錯。老黃,你這手藝如果不當毒郎中,去開個酒樓肯定火。”
“參軍謬贊了。”老黃謙卑地笑了笑,“我也就會這點手藝。”
就在衆人準備開飯的時候,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
一個身穿黑甲的親衛跳下馬,大步走到江鼎面前,神色有些古怪,甚至帶着一絲緊張。
“江參軍,李將軍有請。”
“又請?”江鼎咽下嘴裏的肉,有些不滿,“這也沒完沒了嗎?我這才剛吃上一口熱乎的。”
“這次......恐怕有點麻煩。”親衛壓低了聲音,看了一眼四周,湊到江鼎耳邊說道,“京城來人了。不是普通的傳旨太監,是‘繡衣衛’的人。”
繡衣衛!
聽到這三個字,周圍原本熱鬧的氣氛瞬間冷了下來。老黃的手一抖,勺子差點掉進鍋裏。
在大乾,繡衣衛就是皇權的鷹犬,是所有官員和百姓的噩夢。他們只聽皇帝一個人的命令,有先斬後奏之權。
“繡衣衛?”
江鼎眯了眯眼,把手裏的骨頭隨手一扔,眉頭微微皺起。
“不對啊......”
他喃喃自語,“昨晚才打完仗,就算是用八百裏加急送捷報,這會兒信使估計還沒跑出北境呢。京城的人怎麼可能來得這麼快?難道他們會飛?”
親衛苦笑一聲:“參軍,他們不是爲了昨晚的大捷來的。看那架勢,像是半個月前就出發了......聽領頭的那個千戶的意思,他們是帶着聖旨來‘整頓軍務’的。”
“整頓軍務?”
江鼎的眼神瞬間變得清明,隨即嘴角勾起了一抹極爲諷刺的冷笑。
懂了。
這是朝廷早就想動李牧之了。
半個月前出發,那是算準了這時候北境糧草不濟,軍心不穩。這幫人是來趁火打劫、落井下石的。他們原本的劇本,應該是想看到一個焦頭爛額、甚至打了敗仗的李牧之,然後順理成章地奪權、問罪。
可老天爺跟他們開了個天大的玩笑。
他們緊趕慢趕,偏偏趕在了今天——在李牧之剛剛全殲蠻族主力、威望達到頂峰的第二天到了。
“有意思。”
江鼎擦了擦手上的油,臉上的疑惑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看好戲的戲謔。
“本來是想來吃席的烏鴉,結果撞上了一頭剛睡醒的猛虎。”
“這幫繡衣衛現在的表情,一定很精彩吧?”
江鼎站起身,不僅沒有絲毫恐懼,反而甚至有點想笑。
這哪裏是大麻煩,這分明是送上門來的“出氣筒”。有了昨晚那顆左賢王的腦袋墊底,現在的鎮北軍大營,那就是龍潭虎穴,誰來誰死。
“瞎子,把我的官袍拿來。雖然不合身,但好歹是個體面。”
江鼎整理了一下衣襟,對那個親衛笑道:
“走吧。既然京城的貴客大老遠跑來‘整頓’咱們,咱們怎麼也得去見見。我倒要看看,面對這漫山遍野的蠻子屍體,他們那張問罪的聖旨,還念不念得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