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晚深吸一口氣,調整了一下臉上的表情。
原本那副懶散隨意的模樣瞬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受驚小鹿般的惶恐。她把那一頭有些凌亂的長發撥弄得更亂了一些,又將被子拉高,遮住那雙白得晃眼的大腿,只露出一雙溼漉漉的大眼睛在外面。
“來……來了……”
聲音細若蚊蠅,帶着剛睡醒的沙啞和明顯的顫抖。
她慢吞吞地挪下床,並沒有去開門,而是故意踢翻了床邊的一只鞋。
咣當一聲。
門外的人更來勁了。
“聽見沒?我就說她在屋裏裝死!大白天的鎖着門,指不定在幹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李春花那公鴨嗓簡直能穿透樓板,“蘇晚!開門!婦女主任不在,我這個當嫂子的得以此來教教你規矩!”
砰!砰!
那扇可憐的木門眼看就要壽終正寢。
蘇晚走到門邊,手放在插銷上,停頓了三秒。
她在等,等門外的人聚集得更多一點。
人越多,這場戲才越好看。
外面走廊裏已經傳來了不少腳步聲,顯然,看熱鬧是中國人的天性,不管在哪個年代都一樣。
咔噠。
插銷拉開。
蘇晚還沒來得及把門推開,外面的人就已經迫不及待地撞了進來。
一股大力襲來,蘇晚順勢往後踉蹌了好幾步,身子一歪,柔弱無骨地扶住了旁邊的牆壁,另一只手死死抓着領口,滿臉驚慌失措。
“哎喲,這怎麼還往地上倒啊?碰瓷兒呢?”
李春花一進門,那一身紅底碎花的大棉襖就顯得格外扎眼。
她顴骨高聳,一雙三角眼精光四射,手裏還抓着一把沒嗑完的瓜子皮,身後跟着兩三個同樣探頭探腦的軍嫂。
這幾個人一進屋,那原本還算寬敞的單身宿舍立馬顯得逼仄起來。
李春花的眼睛像探照燈一樣,在屋裏掃了一圈。
幹淨。太幹淨了。
這哪裏像是男人的豬窩?被子疊得雖然不是豆腐塊,但看着就軟乎。
桌子上那幾個肉包子還沒吃完,散發着誘人的香味;
最離譜的是,空氣裏竟然飄着一股子讓人聞了就骨頭酥的香味。
“嘖嘖嘖,瞧瞧,瞧瞧!”李春花誇張地吸了吸鼻子,那表情像是聞到了什麼臭狗屎,“這屋裏噴的啥玩意兒?騷哄哄的!這就是資本家小姐的做派吧?咱們勞動人民誰用這東西?簡直是腐蝕咱們革命戰士的意志!”
她身後一個胖嫂子也跟着附和:“是啊,這也太香了,不知道的還以爲進了盤絲洞呢。”
蘇晚靠在牆上,眼眶瞬間紅了一圈。
“這是……陸野哥買的空氣清新劑……”她小聲辯解,聲音帶着哭腔,“屋裏……屋裏味道大……”
“空氣清新劑?啥金貴玩意兒?”李春花一聽是陸野買的,心裏的酸水更是咕嘟咕嘟往外冒。她家那口子,別說買這洋玩意兒,就是買盒蛤蜊油都嫌貴!
她三角眼一橫,視線落在了蘇晚身上。
這一看,李春花更是炸了毛。
眼前的女人,身上套着一件明顯不合身的大男式襯衫。
那是的確良的料子,挺括,白淨。穿在她身上,袖子長長地垂着,領口開得有點大,露出那精致得像玉一樣的鎖骨。
底下雖然套着棉褲,但那副慵懶、嫵媚,又帶着點事後風情的模樣,只要是個過來人,一眼就能看出昨晚發生了啥。
“傷風敗俗!簡直是傷風敗俗!”
李春花指着蘇晚的鼻子,唾沫星子亂飛,“大白天的,穿成這樣像什麼話?這是部隊家屬院,不是以前的窯子!你穿成這樣給誰看?啊?給走廊裏的野男人看嗎?”
這話罵得極重。
在七十年代,把良家婦女比作窯姐兒,那是能逼死人的。
門口圍觀的幾個年輕小戰士本來想看一眼團長媳婦,一聽這話,臉紅得跟猴屁股似的,趕緊背過身去不敢再看,但耳朵卻豎得老高。
蘇晚心裏冷笑。
這李春花段位真低,上來就人身攻擊。不過,這也正好給了她發揮的空間。
她並沒有像個潑婦一樣罵回去,反而身子抖得更厲害了,像是風雨中飄搖的小白花。
“嫂子……你怎麼能這麼說……”蘇晚眼淚說來就來,大顆大顆地順着臉頰往下滾,那叫一個梨花帶雨,我見猶憐,“我的衣服都在包裏……太重了拿不出來……這一路過來衣服都髒了……陸野哥……是他讓我先穿他的……”
她特意咬重了陸野哥這三個字。
潛台詞很明顯:這是我老公讓我穿的,這是我們兩口子的情趣,關你屁事?
但在外人聽來,這就是這小媳婦被欺負狠了,不得不搬出男人來當擋箭牌。
“拿不出來?你是沒手還是沒腳?”李春花上前一步,那架勢像是要動手,“我看你就是矯情!就是想偷懶!陸團長那是幹大事的人,每個月的津貼那是拿命換來的!你倒好,一來就大魚大肉,還噴香水,現在連衣服都要男人伺候?”
她一邊說,一邊伸手去拽蘇晚的袖子,“給我脫下來!別糟踐了這身軍裝!”
實際上那只是便裝襯衫,但在李春花嘴裏,只要是當兵的衣服那就是神聖不可侵犯的。
蘇晚就在等她動手。
李春花的手剛碰到蘇晚的胳膊,蘇晚就像是被燙到了一樣,啊的一聲驚叫,整個人往後一縮,後背重重地撞在鐵架子床上。
“別打我……嫂子別打我……我脫……我這就脫……”
她哭得喘不上氣,兩只手顫抖着去解扣子,那副受盡屈辱的樣子,簡直讓門口那群大老爺們看得心都要碎了。
“哎,李春花你幹啥呢?咋還動手了?”
“就是,人家新媳婦剛來,你這是幹啥?”
人群裏終於有人看不下去了,出聲指責。
李春花愣了一下。
她啥時候打人了?她就碰了一下袖子!
“我沒打她!這小蹄子裝的!你們別被她騙了!”李春花氣急敗壞,嗓門更大了,“她在裝可憐!這一家子都是吸血鬼!陸團長娶了這麼個敗家娘們,以後有的苦頭吃!”
她越說越來勁,甚至想沖過去把蘇晚拽起來讓大家看看她的“真面目”。
就在她那只粗糙的大手即將再次抓到蘇晚的時候。
樓道裏,突然傳來一陣急促且沉重的腳步聲。
那是軍用皮靴踩在水泥地上的聲音。
極其有力,帶着一股令人膽寒的壓迫感。
緊接着,一道低沉、冰冷,仿佛裹挾着西伯利亞寒流的聲音,在門口炸響。
“你在幹什麼?”
這聲音不大,卻像是一道驚雷,瞬間讓嘈雜的屋子死一般寂靜。
所有人都下意識地回頭。
只見門口站着一個高大的身影。
陸野。
他並沒有走遠,因爲走到團部樓下才發現那份重要的戰備布防圖落在了枕頭底下,不得不折返回來拿。
剛上三樓,他就聽見了自家門口那尖銳的叫罵聲,還有蘇晚那斷斷續續的哭聲。
此刻,陸野站在門口,逆着光,整張臉陰沉得可怕。
他沒戴帽子,那一頭利落的板寸顯得格外精神,但那雙鷹隼般的眸子裏,此刻翻涌着名爲暴怒的情緒。
他的視線越過人群,一眼就看到了縮在床角、衣衫凌亂、哭得滿臉是淚的蘇晚。
還有她身上那件屬於他的白襯衫。
那一瞬間,陸野只覺得腦子裏的血轟的一聲全涌了上來。
那是他的衣服。
那是他媳婦。
她在屋裏穿成什麼樣那是給他看的,現在竟然被這一群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圍觀?還被人指着鼻子罵?
一股難以言喻的戾氣從陸野身上爆發出來。
“團……團長……”
剛才還咋咋呼呼的李春花,一看見這活閻王,頓時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雞,那張刻薄的臉瞬間煞白,腿肚子都開始打轉。
陸野沒理她。
他大步流星地走進屋,軍靴踩在地面上發出沉悶的聲響,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李春花的心尖上。
周圍看熱鬧的人像是被無形的氣場劈開,自動給他讓出一條路。
陸野走到床邊,根本沒看李春花一眼,直接伸手拉過床上的棉被,大手一揮,將蘇晚整個人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顆毛茸茸的腦袋。
動作粗魯,卻帶着極強的占有欲。
“誰讓你開門的?”
他低頭看着懷裏發抖的小女人,語氣雖凶,但明眼人都能聽出那裏面壓抑的心疼。
蘇晚從被子裏探出頭,哭得眼睛紅腫,抽抽噎噎地告狀:“她說……她說我是窯姐兒……說我敗家……還要扒我衣服……”
這一句扒衣服,直接點燃了陸野的火藥桶。
他猛地轉身,那雙充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着李春花。
“你說的?”
三個字,咬牙切齒。
李春花嚇得往後退了兩步,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不……不是……陸團長你聽我說,我就是教育教育她……咱們家屬院要艱苦樸素……”
“你是政委?還是司令?”
陸野冷冷地打斷她,往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軀像是一座山,壓得李春花喘不過氣來。
“我陸野的媳婦,穿什麼,吃什麼,花多少錢,那是老子樂意給的!那是我的津貼!我樂意讓她敗,關你屁事?”
這一番話,簡直是振聾發聵。
在這講究艱苦樸素的年代,這種“寵妻狂魔”的言論簡直是大逆不道,但也霸氣得讓人腿軟。
李春花張着嘴,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還有,”陸野眯起眼,目光像刀子一樣刮過李春花的臉,“你說她是窯姐兒?這屬於侮辱軍屬,破壞軍婚,你要是覺得日子過得太舒坦了,我不介意送你去保衛科喝喝茶,順便讓你家那口子來領人。”
一提到保衛科,李春花徹底崩了。
這要是進了保衛科,她男人的前途就全完了!
“別!別介!團長我錯了!我嘴賤!我就是……我就是開個玩笑!”
李春花這會兒也顧不上面子了,抬手就給自己嘴巴來了兩下,雖然沒用力,但也啪啪作響。
“還不滾?”陸野一聲暴喝。
李春花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往外跑,連掉在地上的那把瓜子都不敢撿。跟着她來的那幾個軍嫂,更是嚇得臉都沒了血色,一個個縮着脖子,像是受驚的鵪鶉一樣溜了出去。
門口看熱鬧的小戰士們也趕緊作鳥獸散,生怕晚一步就被團長的怒火波及。
不到半分鍾。
整個走廊變得空蕩蕩的,安靜得只剩下風吹窗戶的聲音。
陸野深吸一口氣,轉身走到門口,這一次,他不僅把門關上了,還特意用力推了推,確定門鎖扣死,這才大步走回床邊。
他看着裹在被子裏只露出一雙眼睛的蘇晚,心裏的火氣還沒消,胸膛還在劇烈起伏。
“不是讓你別開門嗎?”
他語氣生硬,帶着一股子恨鐵不成鋼的味道,“你是豬腦子嗎?別人敲門你就開?不知道問問是誰?”
蘇晚吸了吸鼻子,眼淚又要往下掉。
“我以爲是你回來了……”
她伸出一只手,從被子裏鑽出來,那只手冰涼冰涼的,顫巍巍地去抓陸野的衣角。
“陸野哥……我怕……”
這聲嬌滴滴的我怕,瞬間擊碎了陸野那一身還沒來得及收斂的殺氣。
他看着她那只細白的手,指尖都凍紅了。
嘆了口氣,陸野在床邊坐下,但沒敢坐得太近,只是任由她抓着自己的衣角。
“行了,人都走了,別哭了。”
他語氣軟下來,伸手想給她擦擦淚,手伸到半空又縮了回來,怕自己這一身寒氣冰着她。
但蘇晚可不管那麼多。
她猛地從被窩裏撲出來,連人帶被子,一頭撞進陸野的懷裏。
雙手死死環住他勁瘦的腰,臉埋在他胸口堅硬的軍扣上,哭得那叫一個委屈。
“嗚嗚嗚……她們是不是都不喜歡我……我是不是給你丟人了……”
【叮!檢測到主動擁抱!】【目標人物情緒處於極度保護欲狀態!】【生命值回復速度:暴擊!10分鍾/1小時!】
聽着系統那悅耳的提示音,蘇晚心裏的小人正在瘋狂跳舞,但臉上卻哭得更凶了,把陸野胸前那塊布料全都哭溼了。
陸野渾身僵硬。
他又聞到了那股子奶香味,混合着她身上特有的體溫,直往他鼻子裏鑽。
這女人,剛才被罵的時候像只鵪鶉,這會兒在他懷裏倒是生猛得很。
他那雙無處安放的大手,在空中懸停了半天,最終還是慢慢落在了她的後背上。
隔着厚厚的棉被,輕輕拍了拍。
動作笨拙,僵硬,像是在拍一塊易碎的豆腐。
“別聽她們放屁。”
陸野聲音低沉,帶着一股讓人安心的力量,“這裏是西北,只要我不點頭,沒人敢欺負你。”
“真的嗎?”蘇晚抬起頭,下巴抵在他胸口,紅通通的眼睛像兔子一樣看着他。
“真的。”陸野別過頭,喉結滾動了一下,“我說話算話。”
“那……那你抱緊點。”蘇晚得寸進尺,身子往上蹭了蹭,“我冷。”
陸野:“……”
他真的很想把這個麻煩精扔出去。
但他沒有。
不僅沒有,那一雙鐵臂反而慢慢收緊,將那個裹着棉被的小粽子,嚴嚴實實地禁錮在了自己懷裏。
甚至,他還把下巴輕輕抵在了她的頭頂上。
這一刻,陸野心裏那個念頭越來越清晰。
這單身宿舍,是真住不下去了。
隔音差,什麼阿貓阿狗都能來敲門,連點隱私都沒有。
他必須得盡快申請隨軍,分一套正兒八經的家屬房。
最好是獨門獨院那種,把這嬌氣包養在裏面,把門一關,誰也別想看一眼。
“陸野哥。”懷裏的人又不老實了。
“又怎麼了?”
“你心跳好快哦。”蘇晚的手隔着襯衫,在他胸口畫圈圈,“是不是因爲抱着我?”
陸野呼吸一滯,一把抓住那是作亂的小手。
“蘇晚。”
他聲音暗啞,眼神危險,“你要是再亂動,信不信我現在就把你扔到雪地裏去?”
蘇晚吐了吐舌頭,縮在他懷裏不說話了。
但嘴角的笑意卻怎麼也壓不住。
扔?
舍得嗎?
剛才那副要把人吃了的樣子,她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這個男人,早就被她吃得死死的了。
陸野並沒有久留,那份文件確實急等着要。他在宿舍裏又磨蹭了十分鍾,直到蘇晚的情緒徹底平復下來(其實是生命值刷夠了),這才起身準備離開。
臨走前,他站在門口,神色嚴肅地看着蘇晚。
“這幾天你哪也別去,就在屋裏待着。”陸野沉聲道,“吃飯我去打回來,上廁所……盡量忍着等我回來帶你去。”
筒子樓的廁所是公用的,他實在不放心她一個人去那種魚龍混雜的地方。
蘇晚乖巧點頭:“知道啦,我就在床上等你,當望夫石。”
陸野被這個詞噎了一下,耳根又是一紅,瞪了她一眼,這才轉身離開。
看着重新關上的門,蘇晚臉上的柔弱瞬間消失。
她低頭看了一眼系統面板。
【當前生命值:48小時。】
這點時間,雖然比剛來的時候強多了,但要想高枕無憂,還差得遠。
而且,按照系統的尿性,那個所謂的情敵陳雪,估計已經在路上了。
書裏寫過,陳雪可是文工團的台柱子,長得漂亮,舞跳得好,跟陸野算是半個青梅竹馬,一直以革命戰友自居,是原主最大的心理陰影。
既然要來,那就來吧。
正好,她這病也該好點了,不然怎麼有力氣去撕茶藝大師呢?
蘇晚走到那個破舊的穿衣鏡前,看着鏡子裏那個雖然穿着臃腫棉褲,但臉蛋已經恢復了紅潤的自己。
她勾了勾嘴角,眼神裏閃過一絲玩味。
“陳雪是吧?”
“希望你比李春花那個蠢貨能打一點。”
“不然,這日子也太無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