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爭月走入小區內。
每走過一塊地磚，小徑兩側就亮起地燈，闃然照亮她的前路，也照亮她眼底的迷惘。
她匆匆拐入兩幢單元樓之間，走到視野盲區。
她仰起頭，看向月亮。
月亮很好，也很圓。明亮又皎潔，如遠山雪，又像地上霜。
就像沈檀時。
在認識沈檀時以前，她一心只想出人頭地，要賺錢，要厲害，要爲輕視她貶低她的親生父母付出代價。
她不關心任何人，只關心怎麼賺更多的錢和怎麼保持第一的成績。
直到她在大學遇到沈檀時。
她讀的是計算機與大數據專業，和沈檀時是同個行政班，同個專業。
注意到沈檀時是有緣由的。
一次是在大一開學季，下了暴雨。
她走在校園狹路，抬頭看見沈檀時和一個女生對向走時，沈檀時側身，把傘舉高，方便女生先走；
在路過她時，沈檀時依舊舉高傘，微微側身，方便她先走過。
她當時驚鴻一瞥，看到他肩上的藏青色襯衣被雨水溼成一片不規則形狀。
不知爲何，她當時就是看進去了，也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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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次，是在大學必修的體育課。
她選了羽毛球，因爲聽說這個授課老師績點給的高。
但是學羽毛球需要搭檔，她又是衆所周知的沒什麼要好朋友，所以是最後另一個落單的男生跟她搭檔打球。
期末評分是和搭檔接發球來回十次就滿分，但這個男搭檔一直以來看她不爽，所以寧可自己分不高，也不讓李爭月成功接發球。
被判掛科的時候，男搭檔還叫囂，“李爭月，叫你平時一張死人臉，誰和你搭檔誰就倒胃口。是不是就盼着拿高績點拿獎學金，我偏不讓你如意！”
李爭月很平靜。
她看向老師，“我搭檔情緒有問題，對我的成績並不公平。能不能麻煩您做我搭檔，給我重新判一次分數。”
底下有人竊竊私語，大抵都是在說她不尊重老師，也不尊重考試規則。
老師有些爲難，“我做你搭檔對其他同學不太公平，你看這樣，你再換個同學當搭檔，怎麼樣？”
李爭月沉默，沒有應聲。因爲她的名聲的確不好。
她在小組匯報時會把不幹活的同學直接踢出名，在其他同學沒有提交期中作業要求通融時也不會幫忙。她一向行事風格冷硬尖銳，很少有人能真的願意幫助她。
沒有人會願意，不少人聽到這話還後退了一步。還有人低聲吐槽，“什麼嘛，她憑什麼有第二次機會，不公平……”
李爭月也沒有自取其辱，她坦然地迎接自己的失敗——
她在人際關系上的確就很失敗。
“我來可以嗎？”
一道清亮的男聲突兀地穿空而來。
男生的聲音由遠及近，是隔壁籃球課的學生。
李爭月淡淡瞥過去，就看到沈檀時闊步走近。
他頭發茂密，迎風額前的頭發微微立起，劍眉星目又身材頎長，很是青春奪目。
沈檀時很擅長與人交涉，“我和李爭月同學同系，而且我沒有選這門課，水平有限，當李爭月的搭檔，對其他同學也公平。”
老師欣然同意。
但李爭月卻打得差強人意，勉強成功了六次接發球。
及格了，但她知道，是沈檀時刻意喂了她球。
結束的時候，少年眉眼英俊舒朗，安慰她，“李爭月，你打得很不錯，期待我們下次再切磋……”
李爭月卻覺得很丟臉。
她失魂落魄地離開了，甚至都忘了說謝謝。她想她的表情一定很僵硬，僵硬到沈檀時都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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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後來，是大二上半學期。
在校運動會上。她爲了積累志願時長，報名了志願者。
九月底，太陽依舊毒辣，100米跑比賽在下午一點半。
她迎着太陽，麻木地給運動員檢錄。
但進行了一會，她忽然發現，臉上沒再被曬了。
她奇怪地往陰影投來的方向看了一眼，發現沈檀時正站在她側前方。
他正在和他的朋友聊天，而他站的位置，恰如其分地擋住了太陽的直射。
他長得高，正好幫她遮住暴曬，給她留出一片陰影。
檢錄到沈檀時時，他低聲和她打了招呼，“hi，李爭月。”
聲音像柳絮在撥弄她的耳朵。
李爭月沒回答，因爲她不知道說些什麼。
她檢錄完沈檀時就檢錄到下一個，完全出自動作的慣性。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髒好像有一千萬雙高跟鞋在同時翩翩起舞，亂的厲害。
……
也許是過早地經歷了復雜的家庭人際關系，李爭月對人性抱有相當負面的看法，對男性的看法尤其負面。
但是沈檀時似乎不一樣。
他好像是真的家教很好，真的有涵養，紳士又有禮。
李爭月後來又見證過很多類似的細節。
於是她記住了沈檀時。
但是對沈檀時產生了特殊的情愫又如何。
李爭月確信沈檀時和自己不會有交集，她不適合戀愛也不適合結婚，她的人生任務太沉重，情愛從來不是她人生的唯一目標。
既然她和沈檀時沒有可能。
那她的目的很明確，應該避免一切可能的、偶然的、意外的所有接觸，克制自己的情感，絕對不和沈檀時產生過多的交集。
從大學四年，一直到現在，她藏得很好，不是嗎？
好到沈檀時一直以爲她討厭他，所有人也都以爲她討厭他。
應該繼續這樣下去。
拒絕他的靠近，拒絕他的善意，以堅持她的持之以恒的死心。
如果再讓沈檀時持續性地以朋友的身份和她相處，她也許會生出不該有的妄念。
她拒絕得很好。
李爭月暗自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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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爭月還沒走進單元樓，再次接到電話。
這回是物業保安打來的。
李爭月：“什麼事？”
“你好，5幢1102住戶，是這樣的，小區門口有個人剛騎共享電動車摔傷了，可能骨折，需要送醫。我問他有沒有就近能聯系的人，他就報給了我你的號碼。他說他叫沈檀時。”
李爭月吐了口氣，“好的。我知道了。我馬上來。”
李爭月很快又到保安室。
給他打電話的保安已經返回崗亭站崗，保安室內只有沈檀時一人。
他坐在椅子上，神情安靜冷淡，左腿伸長着，膝蓋處的褲子被摩擦出一個大口子，能看得出膝蓋上布滿血痕和青紫淤青，微微腫脹。
在看到李爭月的時候，他適時笑了一下：“我剛和保安說不用，我自己打車去醫院就行。他還是堅持我聯系人來接，畢竟在小區門口，可能影響也不好。我只好再請你幫忙來一趟了。不過沒事，我打好車了。”
李爭月彎腰檢查他的傷口，膝蓋血淋淋的。她默了會，說，“我陪你去吧。”
靜了靜。
沈檀時注視李爭月的側臉，出聲，“喂，李爭月。”
李爭月低頭看着地面出神，“嗯？”
“我覺得你剛剛說的都很對，不過有兩點我不太同意。我覺得你的性格很好，很特別；還有，我覺得你是很值得交的朋友。”
沈檀時好像很執着想交李爭月這個朋友。
李爭月覺得沈檀時說話的時候，空氣的流速好像都在變慢，連同她的呼吸，她的思維也都變慢了。
李爭月曾經得出過精準的判斷。
她因爲長期被否定，所以形成了強烈的自我保護機制。
明明是李家的真千金，卻被抱錯八年，在山裏過着挨打挨罵的日子；
被抱錯的那對山裏假父母否定，說她認真讀書想考出大山是癡人做夢，說她想靠讀書出人頭地是異想天開。
等回到李家，假千金屢次陷害，常常跟自己爭寵，獲得父母的偏心。
被親生父母連續否定，說她野心勃勃想進公司是利欲熏心，說她講求和假千金一樣得到家裏人的公平對待是斤斤計較，說她醜小鴨變不成真天鵝。
因爲這些人持之以恒的否定，所以後來被別人批評她前，她直接率先承認自己的差勁和糟糕，讓別人想否定她都無話可說。
好啊，既然你們都說我很差勁，我性格糟糕，那我就承認。
承認了，反而就不必再演繹什麼母慈子孝，也不用卑躬屈膝地討好了。
於是任何人批判她的自私、冷漠、唯利是圖，她都全盤接受，她也在成長的過程中殺死了自己的溫良、恭儉和心軟，只有這樣，她才能保護自己不被這些壞人欺負。
但李爭月還是會給山區裏的女孩子買女生用品，會資助她們讀書，會在公司設立3%的殘疾人崗位，也會在地區地震中親自跑去救災。
但是沒人會在意她做的這些。
潛意識告訴她，她雖然不斷說自己很差勁，也不再期待有人能反駁，但真的被反駁的時候，她感到一種沉冤昭雪的痛快。
李爭月想。
沈檀時是有看穿她的軟弱的。
可是爲什麼偏偏是沈檀時看穿她的軟弱呢。
爲什麼偏偏又是他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