凍雨過後是連續幾日的晴冷。陽光很好，但毫無溫度，像冰箱裏的燈。銀杏樹枝上的冰殼開始融化，滴滴答答，在樹下匯成小小的水窪，浸壞了最後幾顆紙星星。
周六上午，四個人聚在花房時，蘇曉宣布了一個計劃：“我們要在冬天真正來臨前，把這裏修好。”
他帶來了一張手繪的圖紙——花房的平面圖，標出了所有裂縫和破損處。圖是用彩色鉛筆畫的，不同顏色代表不同的損壞程度：紅色是“急需修補”，黃色是“最好修補”，綠色是“還能堅持”。
“你什麼時候量的？”周小雨驚訝地問。
“上周放學後。”蘇曉得意地拍拍圖紙，“我用卷尺一點一點量的。還問了物理老師哪種膠適合粘玻璃，哪種水泥補裂縫最耐用。”
林樹仔細看着圖紙。蘇曉畫得很認真，每處裂縫的長度、寬度都有標注，甚至估算了需要多少材料。這不是孩子氣的突發奇想，是一個認真的工程計劃。
“我們需要分工。”蘇曉繼續說，語氣像個項目經理，“林樹負責屋頂，你最細心。周小雨負責牆面，那些小裂縫用玻璃膠就能補。我負責地面，把不平的地方墊平。沈星……”
他看向沈星：“你負責記錄。”
“記錄？”
“對。”蘇曉從包裏拿出一個硬皮筆記本和一支鋼筆，“把我們的進度記下來。哪天補了哪裏，用了什麼材料，效果怎麼樣。這樣以後如果又壞了，就知道怎麼修了。”
沈星接過筆記本。封皮是深藍色的，內頁是空白格子紙。她翻開第一頁，蘇曉已經在頁眉寫了：“花房修補日志——開始於12月7日”。
“還有，”蘇曉變戲法似的又拿出一個小相機——老式的數碼相機，像素不高，但還能用，“這是我爸淘汰的。我們可以拍照記錄。修之前，修之後。讓這個基地……有點歷史。”
這個想法打動了所有人。讓花房有歷史，讓他們的修補有痕跡，讓這個冬天的工作被記住。
修補工作從那天上午正式開始。
林樹站在椅子上，小心翼翼地清理屋頂裂縫邊緣的青苔和碎玻璃。凍雨讓一些裂縫擴大了，他能透過破洞看見天空的藍色碎片。他用蘇曉帶來的專用膠，混合玻璃粉，一點一點填補。膠水很黏，冷了會變硬，必須快速操作。有幾次膠水滴到臉上，涼涼的，帶着化學品的刺鼻氣味。
周小雨負責的牆面裂縫小很多。她坐在小凳子上，用細細的膠管往裂縫裏擠玻璃膠，然後用手指抹平。動作笨拙但認真，抹完後總是歪着頭看效果，不滿意就擦掉重來。
蘇曉的地面工程最費力。花房地面是水泥的，但年久失修，到處是坑窪和裂縫。他用水泥砂漿填補，再用木板抹平。幹這活需要力氣，他很快就出汗了，脫掉外套只穿毛衣，呼出的白氣在冷空氣中一團團散開。
沈星沒有參與具體的修補。她坐在石桌旁，按照蘇曉的安排負責記錄。但她的“記錄”很快超出了簡單的文字。
筆記本的第一頁，她畫了修補前的花房全景——破碎的屋頂，斑駁的牆面，開裂的地面。用的是鉛筆素描，線條幹淨利落，陰影處理得很有層次。第二頁開始記錄進度，但也不是簡單的文字：她畫了小圖標，用不同顏色的筆標注日期，在空白處畫了工作的瞬間——林樹仰頭補屋頂的側影，周小雨專注擠膠管的模樣，蘇曉用力攪拌水泥的背影。
她還用那台小相機拍照。不是隨便拍，是認真地構圖：從內向外拍屋頂裂縫中的天空，從低角度拍周小雨工作時的專注表情，從門口拍整個花房的縱深感。相機屏幕很小，拍出來的照片模糊，但有一種真實的生活質感。
中午休息時，四個人圍坐在蘇曉帶來的小煤油爐旁——這次他確保了安全，帶了防火墊和滅火器。周小雨的媽媽準備了熱湯，裝在保溫壺裏，倒出來還冒着熱氣。簡單的白菜豆腐湯，在寒冷的花房裏喝下去，從胃裏暖到四肢。
“你們看。”沈星把筆記本遞給大家看。
前幾頁已經滿了。除了進度記錄，她還畫了每個人的肖像速寫——不是寫實風格，是略帶誇張的漫畫風格：林樹總是微微皺眉的認真臉，周小雨笑起來眼睛彎成月牙，蘇曉永遠咧着嘴的燦爛笑容。她自己的自畫像在角落，小小的，只畫了側臉，眼神看向畫外。
“你畫得真好！”周小雨驚嘆，“比我畫得好多了！”
“不一樣。”沈星搖頭，“你是色彩好，我是線條還行。”
蘇曉仔細看自己的漫畫肖像：“我有這麼傻嗎？”
“不是傻，”沈星認真地說，“是陽光。”
這個詞讓蘇曉愣了一下，然後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好吧，陽光就陽光。”
林樹看着自己的畫像。沈星捕捉到了他習慣性的微表情——不是不高興，是專注時的無意識。他不知道自己看起來是這樣。
“能送我嗎？”他問。
“等修好了。”沈星說，“我要畫一張完整的，四個人一起的。”
修補工作進行了一整天。進度比預期慢——實際操作的困難總是比紙上計劃多。屋頂有些裂縫太高，林樹需要墊兩張椅子，蘇曉在下面扶着，兩人都緊張。牆面有條裂縫在角落，周小雨手太小夠不着，最後還是林樹幫忙。地面最大的一個坑需要的水泥比預計多，蘇曉又跑回家拿了一趟。
但到傍晚時，成果是看得見的。屋頂最大的三處裂縫補好了，雖然補丁的顏色和周圍不一樣，像傷疤，但至少不漏了。牆面的小裂縫全部填平，幹了之後幾乎看不見。地面最大的坑填平了，等水泥幹透就可以踩。
沈星的筆記本記到了第七頁。除了工作記錄，她還記下了一些瞬間：
“上午10:23，林樹補屋頂時，一只麻雀落在旁邊的樹枝上看他，看了很久。它可能在想這個人在幹什麼。”
“下午1:17，周小雨抹膠時哼歌，是最近流行的電視劇主題曲，但她跑調了。她自己沒發現，我們也沒說。”
“下午3:40，蘇曉攪拌水泥太用力，濺了一點到臉上。他變成小花貓，我們笑了五分鍾。”
“下午4:55，陽光從西邊照進來，正好透過新補的屋頂裂縫。補丁的膠裏摻了玻璃粉，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像鑲了碎鑽。”
這些記錄讓普通的修補工作有了詩意。她不是簡單地記“做了什麼”，是記“發生了什麼”——那些細微的、易逝的、但真實存在的時刻。
太陽快落山時，沈星舉起相機：“最後一張，合影。”
四個人站在修補過的花房中央，背後是補好的屋頂，腳下是平整的地面。蘇曉設置好定時，跑回隊伍。相機放在石桌上，紅燈閃爍，十秒倒計時。
“笑！”蘇曉喊。
快門按下。照片拍出來的瞬間，四個人都笑着——林樹難得的露出牙齒的笑，周小雨眼睛彎成縫，蘇曉笑得最大聲，沈星抿着嘴但眼睛彎彎。
那張照片後來被沈星貼在筆記本的最後一頁。下面她寫了一行字：“2023年冬，我們修補了一個地方，也修補了自己的一些什麼。”
離開花房時，銀杏樹下的冰已經完全化了。水窪裏漂着融化的紙星星，彩色的紙漿混在一起，像打翻的調色盤。
“星星沒了。”周小雨有些傷感。
“會有的。”沈星說，從包裏拿出四張新的彩紙，“我們一人折一顆，放在樹根。等新的。”
他們在暮色中折星星。這次每個人都折自己的，沈星沒有教。林樹折得依然笨拙，但比第一次好多了。周小雨折得圓滾滾的，不太像星星像小球。蘇曉的星星一邊大一邊小。沈星的還是最工整。
四顆不完美的星星放在樹根幹燥處，排成一排。沒有許願，只是放置。像一個小小的儀式，標記這個冬日的結束和某種開始。
回家的路上，林樹和沈星走在一起。路燈還沒亮，天色是深藍漸變成墨藍，最早的幾顆星星已經出現。
“你畫得真的很好。”林樹說。
沈星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我以前沒畫過這麼多。爸爸說畫畫分心。”
“現在呢？”
“現在我覺得，”她抬起頭，看向正在亮起的路燈，“分心有時候是必要的。就像修屋頂時，如果只盯着裂縫，會頭暈。要看一看天空，看一看旁邊的麻雀，才能繼續。”
這個比喻很貼切。林樹想起自己補屋頂時，確實需要偶爾低頭休息，看看其他人，看看沈星在畫什麼。那些“分心”的時刻，讓艱苦的工作變得可以忍受。
“你爸爸下周回來？”他問。
“嗯。”沈星的聲音平靜，“但不一樣了。我知道我可以畫畫了。不是他允不允許，是我已經開始了。”
開始的勇氣一旦獲得，就不會輕易消失。就像花房的修補，一旦補好了第一處裂縫，就知道其他裂縫也能補好。一旦畫下了第一筆，就知道整幅畫可以完成。
到家門口時，沈星忽然說：“林樹，謝謝你。”
“謝什麼？”
“所有。”她頓了頓，“謝謝你在聽我彈琴，謝謝你的銀杏葉書籤，謝謝你在雪夜陪我，謝謝……你讓我覺得，我不是一個人。”
林樹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只是點點頭：“你也不是一個人。”
簡單的句子，重復的用詞，但意思不同。沈星聽懂了，笑了：“嗯。”
那天晚上，林樹在燈下看沈星筆記本的照片——周小雨用手機翻拍了幾頁發到四個人的小群裏。他看到自己補屋頂的側影，看到那些記錄的文字，看到最後的合影。
在合影那一頁的角落，沈星用極小的字寫了一句話，手機拍不清楚，但林樹憑記憶知道是什麼：“修補世界，從修補一個屋頂開始。修補自己，從承認裂縫開始。”
他走到窗邊，看見對面沈星房間的燈亮着。她在桌前，似乎在畫畫，低頭，抬頭，動作流暢。窗台上的玻璃瓶裏，星星又多了幾顆——今天新折的，加上之前的，已經快滿一小瓶了。
他想起今天補屋頂時，有一處裂縫特別難補，膠總是往下流。他試了好幾次，最後是沈星遞給他一個小刮板：“用這個，抹平。”
他用了，果然好了。那個瞬間他意識到，修補從來不是單打獨鬥。需要有人扶椅子，有人遞工具，有人記錄過程，有人在你沮喪時說“再試一次”。
花房如此，人生或許也如此。
第二天是周日，林樹起得很早。周文娟已經起來了，在陽台上澆花——她最近狀態穩定，開始重拾一些小愛好。陽台上有幾盆綠蘿，冬天裏依然翠綠。
“媽，”林樹走過去，“等春天，我們也在家裏種點什麼吧。”
周文娟轉頭看他，眼睛裏有驚訝，然後是溫柔：“你想種什麼？”
“不知道。您選。”
“那就……薄荷吧。好養活，夏天還能泡水喝。”
“好。”
簡單的對話，關於未來的小計劃。不是宏大的夢想，是具體的、可以實現的：一盆薄荷，夏天泡水，清涼解暑。
生活或許就是這樣——在大雪和凍雨之間尋找晴日，在破碎和修補之間保持平衡，在別人的期望和自己的渴望之間畫出第三條路。
而那條路上，如果有幾個同行的夥伴，有幾顆紙折的星星，有一本記錄成長的筆記本，有一段關於海的約定。
那麼冬天再長，也終會過去。
修補的意義不在於讓事物恢復如初——時間從不會倒流，裂痕永遠存在——而在於我們親手觸摸那些破碎處，承認它們的存在，然後耐心地將碎片重新拼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