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雪苑的房門在身後輕輕合攏,“咔嗒”一聲輕響,像一道屏障,將錦香堂的燈火輝煌、衣香鬢影,還有那些或探究、或輕蔑、或暗藏算計的目光,徹底隔在了門外。
幾乎是門合上的瞬間,謝昭晚挺得筆直的脊背就微微鬆弛下來——像被抽走了所有支撐的筋骨,連帶着肩頭都垮了幾分。她沒立刻動,只是將背脊緊緊抵着冰涼的門板,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地、極其綿長地吐出來,胸口隨着這口氣起伏,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
宴席上那副受驚小鹿般的倉皇、恰到好處的羞赧與笨拙,此刻像退潮的海水般從她臉上褪去,只留下一片深水般的沉靜。唯有眼底深處藏着的疲憊,順着每一寸緊繃過的肌肉滲出來,在昏暗中格外清晰。
窗外月色朦朧,像蒙了層薄紗,透過雕花窗櫺,在青磚地上投下細碎的光斑,晃得人眼暈。屋內只點了一盞昏黃的孤燈,燈芯跳動着,勉強驅散了角落的黑暗,卻更襯得這處偏院冷清——和方才錦香堂的金碧輝煌、暖香繚繞比起來,簡直是兩個世界,一個在雲端,一個在泥裏。
謝昭晚低下頭,目光落在自己的袖口。櫻草色的綾羅上,幾點深色的茶漬已經涼透了,緊緊貼在絲線上,像幾塊洗不掉的醜陋疤痕。她伸出指尖輕輕碰了碰,涼意順着指尖爬上來,激得她指尖微顫。
就是這微不足道的幾滴茶,方才險些釀成大禍。
不,或許已經釀成了。
她閉上眼,腦海裏立刻回放起晚宴最後那一幕:宇文淵指尖把玩着白玉酒杯,眼神慵懶卻藏着銳利,像鷹盯着獵物,還有他隨口念出的那句詩,字字都像冰錐扎進她耳朵裏——“潯陽江畔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
他念得輕描淡寫,甚至帶着點漫不經心的調笑,可聽在她耳中,卻不啻於平地驚雷。
潯陽。
他刻意提了“潯陽”。
這絕不是巧合。
他在告訴她,他知道她的來處。甚至可能知道更多——知道潯陽謝氏,知道那場吞噬了滿門的“意外”,知道她爲什麼會頂着“謝蕪”的身份,出現在蕭府。
這是警告,更是戲謔的試探。像一只發現了新奇玩物的貓,用爪子漫不經心地撥弄着,就想看獵物驚慌失措的模樣。
可她當時只能忍,只能繼續演那個懵懂無知的“草包”——連這句詩的深層含義都聽不出來,只會傻愣愣地站着,生怕露了半分破綻。
極輕的腳步聲從內室傳來,輕得像落在地上的棉絮。
琳琅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昏黃的光暈裏,手裏端着一盞小小的白瓷碗,碗裏的安神湯冒着淡淡的熱氣,散發出苦澀卻安心的藥香。她還穿着白日那身灰布衣裙,料子粗糙,顏色暗沉,襯得她面容平凡,唯有眼神依舊沉靜如水,像融進了周圍的陰影裏,不仔細看,幾乎發現不了她。
“小姐,先用碗安神湯吧。”她的聲音壓得極低,尾音裏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像被風吹皺的水面,輕輕蕩了一下。
謝昭晚睜開眼,接過瓷碗。溫熱的觸感透過碗壁傳到手心,稍稍驅散了指尖的冰涼。她小口小口地喝着,苦澀的藥味在舌尖蔓延,順着喉嚨滑下去,卻奇異地讓混亂的心緒定了幾分——像狂亂的風,終於找到了一處可以停靠的角落。
“晚宴上的事,奴婢聽說了。”琳琅的聲音依舊平穩,像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小事,“七皇子殿下…似乎對小姐格外留意。”
謝昭晚把空碗遞還給她,唇角牽起一絲極淡的弧度,那笑意裏裹着嘲諷:“何止是留意。他怕是早把我當成了籠中雀、掌中物,就等着看我這只小雀兒,能撲騰出什麼花樣,好給他解悶。”
她走到梳妝台前坐下,銅鏡打磨得不算光亮,卻也能映出她的模樣——臉色蒼白,卻異常冷靜,和宴席上那個毛手毛腳、動輒臉紅的“謝蕪”,判若兩人。她抬手,緩緩卸下頭上那些廉價的珠花簪珥,動作慢而穩,每一個指尖都透着從容。
“金陵的水,比我們想的還要深。”謝昭晚看着鏡中的自己,眼神沉得像夜潭,“蕭澈…也並非全然信我。他看着溫厚,心思卻細得像篩子。方才我避那盞茶的動作,未必沒引起他的疑心。”
琳琅默默上前,拿起桃木梳,幫她梳理散落在肩頭的長發。梳子齒劃過發絲,動作輕柔得像怕碰碎了什麼。
“‘蜃樓’今日剛傳消息來。”琳琅的聲音壓得更低,幾乎貼在謝昭晚耳邊,“金陵的勢力盤根錯節,比潯陽復雜百倍。我們的人剛潛進去,進展慢得很,得加倍小心,才能扎下根。”
謝昭晚沉默了片刻。“蜃樓”是她多年攢下的心血,是她復仇唯一的依仗——可在這天子腳下,權貴扎堆的地方,想鋪開一張無形的情報網,談何容易?每一步都像踩在薄冰上,稍有不慎,就是萬劫不復。
一股深切的孤獨感突然涌上來,像冰冷的潮水,順着腳底漫到心口,凍得她指尖發僵。
在這裏,她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一個能真正信任的人。周圍的一切都是假的——身份是假的,性格是假的,笑容是假的。她得時刻繃緊神經,用一層又一層的僞裝把自己裹緊,連睡覺都不敢徹底放鬆,怕一個夢囈,就泄了底。
尤其是在宇文淵和蕭澈面前。他們一個像暗夜修羅,心思難測,渾身上下都透着致命的危險;一個像溫潤美玉,看似謙和,洞察力卻驚人,溫和的表象下,是蘭陵蕭氏百年積累的深不可測。
在他們的目光下僞裝,就像在刀尖上跳舞,每一秒都驚心動魄,連呼吸都得算着節奏。
真的好累。
她抬手按了按突突跳動的太陽穴,指腹傳來的酸脹感,讓她清醒了幾分。鏡中的少女,眉眼間終於染上了一絲掩飾不住的倦怠,像蒙了層灰的月亮,沒了平日的亮。
琳琅梳頭發的手微微一頓,聲音更輕了:“小姐,若是覺得太難…”
“不難。”謝昭晚打斷她,聲音很輕,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堅定,像嵌在石頭裏的釘子,“這條路是我自己選的,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也得走下去。”
她伸出手,從貼身的裏衣內袋裏,摸出一枚銀簪。
那簪子樣式極簡單,簪頭沒有任何花紋,只嵌着一顆色澤黯淡的灰色珍珠,珠子表面甚至有些磨損。做工粗糙得很,和蕭府女眷們那些精雕細琢的金玉頭飾比起來,寒酸得可憐。
可這是母親留給她的最後一件東西。是那場滔天大火後,她在謝家廢墟裏,徒手挖了三天三夜,從滾燙的灰燼中扒出來的唯一完整物件——當時簪子還帶着火的餘溫,燙得她手心起了泡,她卻死死攥着,不肯鬆手。
冰涼的銀簪握在掌心,此刻卻仿佛帶着某種灼人的溫度,燙得她心口發疼。
那些被她刻意壓在心底的畫面,又不受控制地冒了出來——沖天的火光把夜空燒得通紅,淒厲的慘叫裹着濃煙飄滿街巷,父母把她死死護在身下,他們的身體越來越冷,血液浸透了她的衣裳,黏糊糊的,帶着腥氣…
仇恨像瘋長的毒藤,瞬間纏住了她的心髒,勒得她喘不過氣,卻也在這痛楚裏,給了她無窮的力量——像瀕死的人,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
所有的軟弱、疲憊、彷徨,在這一刻被強行壓了下去,像被洪水淹沒的野草,暫時沒了蹤跡。
她眼底的迷霧散去,重新變得清亮,卻又冷得像淬了寒冰的刀刃,閃着懾人的光。
僞裝又如何?孤獨又如何?如履薄冰又如何?
她的命,本就是從地獄裏撿回來的。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人,早就沒什麼好怕的了。
謝昭晚把銀簪緊緊攥在手心,指節因爲用力而泛白,連骨節都凸顯出來。
“琳琅,”她開口,聲音已經恢復了平日的冷靜,甚至帶着一絲冷冽的殺伐氣,像冬夜裏的風,“有兩件事,你立刻去辦。”
“小姐請吩咐。”琳琅的聲音依舊平穩,沒有半分猶豫。
“第一,動用‘蜃樓’所有能動用的渠道,查七皇子宇文淵近期的所有動向。”謝昭晚的語速不快,每一個字都咬得清晰,“他今日爲什麼突然來蕭府?是巧合還是故意?他和朝中哪些人走得近?尤其是…和當年潯陽舊案可能有關聯的人。記住,寧可查不到,也絕不能讓他察覺半分。這個人,太危險。”
“是。”琳琅點頭應下,眼神裏多了幾分凝重。
“第二,”謝昭晚頓了頓,目光透過窗櫺,望向窗外無邊的夜色——仿佛能穿透蕭府重重庭院,看到那座藏着蕭氏權力核心的書齋,“盯着蕭澈。留意他是不是暗中派人查我的背景,查潯陽謝氏。若是他查了,不用攔着,但要第一時間告訴我,他查到了哪一步。”
她要掌握主動權。就算被查,也要知道對方看到的,是她想讓他們看到的“真相”。
“奴婢明白。”琳琅說完,身影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退入內室的陰影裏,沒了蹤跡——仿佛從未出現過。
屋內再次只剩下謝昭晚一人。
她起身,吹熄了那盞孤燈。月光立刻涌了進來,像流水般漫過地面,將她的身影拉得細長,投在冰涼的青磚上,孤零零的。
她走到窗邊,推開窗戶。夜風帶着涼意涌進來,拂動她未束的長發,發絲貼在臉頰上,涼絲絲的。
遠處,蕭府的重樓疊嶂在夜色中沉默矗立,像一頭蟄伏的巨獸,呼吸間都透着壓迫感。而更遙遠的皇城方向,被無盡的黑暗裹着,連月光都照不進去——那裏藏着的權力與陰謀,比蕭府更深,更險。
前路漫漫,殺機四伏。
可謝昭晚站在那裏,背脊重新挺得筆直,像一株在暗夜裏悄然生長的韌竹——看起來脆弱,骨子裏卻藏着驚人的力量,能扛住風雨,也能刺破黑暗。
她的指尖無意識地撫過窗櫺上冰涼的木紋,指尖的觸感粗糙,卻讓她更加清醒。
宇文淵…蕭澈…
這場以命爲注的戲,才剛剛開始。
謝昭晚輕輕呵出一口氣,白霧在微涼的夜風中凝成一小團,又迅速消散,沒留下半點痕跡——像她此刻的心思,藏得極深,沒人能看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