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鋼琴與暗影
清晨六點半,敲門聲準時響起。
三下,間隔均勻,像上了發條的鍾。葉清歌睜開眼,天花板是熟悉的奶白色,吊燈是熟悉的水晶花朵形狀,空氣裏漂浮着熟悉的薰衣草香。
她又在這裏了。
沈知薇的房間,沈知薇的床,沈知薇的人生。
她從枕頭下摸出那張照片,借着窗簾縫隙透進來的晨光,又看了一眼。照片裏的林婉秋還在笑,眼睛彎成月牙,嘴角有梨渦,像永遠停留在二十歲那個美好的瞬間。
但葉清歌知道,那不是真相。
至少不是全部真相。
她把照片小心翼翼地塞回睡衣口袋,坐起身。腳踝還是疼,但比昨天又好了一些,能正常走路了。她走到門邊,打開門。
林姨站在門外,手裏托着銀質托盤,上面是今天要穿的衣服——一件淺粉色的針織衫,一條米白色的長褲,很簡單,很居家。
“早上好,葉小姐。”林姨說,語氣依然是那種平淡的教學式。
“早上好。”葉清歌接過托盤。
“今天是周六,”林姨繼續說,“沈小姐周六的日程會寬鬆一些。上午是鋼琴和閱讀,下午是自由時間,但晚上有一個小型聚會,需要您出席。”
“聚會?”葉清歌抬起頭。
“江先生的一些朋友,”林姨說,“在別墅的宴會廳。您需要以沈小姐的身份參加。”
葉清歌的心沉了一下。
小型聚會。江嶼寒的朋友。以沈知薇的身份。
這意味着,她要第一次在陌生人面前演戲。在那些可能認識沈知薇、可能熟悉沈知薇的人面前,扮演一個死去三年的人。
“我……”她想說什麼。
“時間不多了,”林姨打斷她,“請您洗漱換衣,七點整在瑜伽室見。”
門輕輕合攏。
葉清歌站在原地,盯着手裏的托盤。淺粉色的針織衫很軟,米白色的長褲很挺,都是沈知薇會喜歡的顏色和款式。
但她不喜歡粉色。
從來都不喜歡。
在葉家,她的房間是粉色的,窗簾是粉色的,床單是粉色的,因爲徐美玲說“女孩就該喜歡粉色”。但她不喜歡,她喜歡藍色,喜歡白色,喜歡一切幹淨、冷靜的顏色。
但她沒得選。
就像現在,她也沒得選。
她走進浴室,洗漱,換衣服。針織衫很合身,長褲也很合身,尺碼剛好,像量身定做。鏡子裏的她,穿着淺粉色,臉色看起來好了些,但眼睛還是空的。
七點整,瑜伽室。
今天的瑜伽比昨天順利一點。葉清歌的身體開始適應那些拉伸和扭轉,雖然還是僵硬,但至少不會發抖了。林姨依然在糾正,但語氣稍微緩和了一些,至少不說“沈小姐從不會錯三次”了。
早餐依然是沈知薇的食譜,單面煎蛋,焦脆培根,微焦吐司,不加糖的酸奶,鮮榨橙汁。葉清歌機械地吃着,腦子裏卻在想晚上的聚會。
她會見到誰?
江嶼寒的什麼朋友?
他們會問她什麼?
她會露餡嗎?
如果露餡了,江嶼寒會怎麼樣?終止協議?讓她還錢?把她扔出去?
不,她不能露餡。
她必須演好,必須像沈知薇,必須讓所有人都相信,她就是沈知薇,那個三年前“意外去世”,現在“奇跡生還”的沈知薇。
早餐後,鋼琴時間。
葉清歌坐在鋼琴前,手指落在琴鍵上。今天林姨沒有讓她彈音階,而是直接給了她一首簡單的曲子——《致愛麗絲》。
“沈小姐小時候學的第一首正式曲子,”林姨說,“請您試着彈一遍。”
葉清歌看着琴譜。音符很簡單,節奏很慢,但她還是彈得磕磕絆絆。手指不協調,總是按錯鍵,節奏也掌握不好,忽快忽慢。
“停,”林姨在她彈到第三小節時說,“這裏,指法錯了。沈小姐不會用無名指按這個鍵,她會用小指。”
葉清歌重新彈,改用小指。
“還是不對,”林姨說,“力度太輕。沈小姐彈琴的力度很穩,每個音都要飽滿。”
葉清歌加重力度。
“好一點,”林姨說,“繼續。”
她繼續彈,一遍,兩遍,三遍。錯一次,重來。又錯一次,又重來。直到手指發酸,手腕發軟,那首簡單的曲子終於能勉強彈完,雖然還是有很多瑕疵。
“可以了,”林姨終於說,“休息十分鍾,然後閱讀。”
葉清歌鬆了口氣,放下手。指尖發紅,在燈光下泛着淡淡的粉色。她看着自己的手,看着那些因爲練琴而生出的薄繭——沈知薇的手上也有繭,是長年練琴留下的,位置和她的差不多。
但沈知薇彈得好,彈得美,彈得動聽。
而她,只是在制造噪音。
她站起身,走到窗邊。琴房在一樓,窗外是花園,能看到那條蜿蜒的小徑,能看到遠處的草坪,能看到更遠處的鐵柵欄。
陽光很好,灑在草地上,泛着金綠色的光。幾只鳥在樹叢間跳躍,發出清脆的鳴叫。一切都很美,很安靜,像一幅畫。
但葉清歌知道,這只是表面。
在這座莊園的平靜表面下,藏着太多她不知道的秘密,太多她看不懂的暗流。
比如那張照片。
比如沈知薇的死亡。
比如江嶼寒的目的。
“葉小姐,”林姨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該閱讀了。”
葉清歌轉過身,跟着林姨走出琴房,走上三樓,走進陽光房。
今天陽光很好,透過玻璃穹頂灑進來,整個房間都亮堂堂的,暖洋洋的。藤編的家具在陽光下泛着溫潤的光澤,書架上的書脊閃着金邊,那幾盆綠植的葉子翠綠欲滴,生機勃勃。
林姨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遞給葉清歌。
是那本英文詩集,扉頁上有江嶼寒籤名的那本。
“沈小姐最近在讀這本,”林姨說,“請您也讀一讀,熟悉一下。”
葉清歌接過書,在單人沙發上坐下。書很重,精裝本,紙張很厚,帶着淡淡的油墨香。她翻開扉頁,又看到那行字:
“給知薇,願美好常伴。——嶼寒”
字跡很溫柔,和她印象中江嶼寒那張冷硬的臉、那雙審視的眼睛,完全不搭。
但也許,這才是真正的江嶼寒。
在沈知薇面前的江嶼寒。
溫柔,專注,深情。
而不是在她面前的那個,冰冷,審視,命令。
她翻開第一頁,開始讀。是英文詩,她看不懂,只能看那些排列整齊的字母,看那些奇妙的韻律,看頁邊的空白,看偶爾出現的插圖。
陽光很暖,曬在身上,讓她昏昏欲睡。但她睡不着,腦子裏還在想晚上的聚會,想那張照片,想林婉秋,想沈知薇,想這一切背後的關聯。
她的目光掃過書架,又落在那道灰塵痕跡上。
那個相框,還是不在了。
那張泛黃的紙,還是不在了。
但今天,在陽光的照射下,她看到灰塵痕跡旁邊,書架的木質紋理上,有一道很淺的、幾乎看不見的劃痕。
很新,像是最近才有的。
她站起身,走到書架前,蹲下身,仔細看那道劃痕。很細,很長,從書架邊緣一直延伸到那道灰塵痕跡下面,像被什麼鋒利的東西劃過。
她伸出手指,輕輕拂過劃痕。木頭很光滑,但劃痕處有點粗糙,能感覺到細微的凸起。
是什麼東西劃的?
鑰匙?刀?還是別的什麼?
她抬起頭,看向書架上方。書架很高,頂到天花板,最上面幾層擺着一些裝飾品——陶瓷花瓶,水晶擺件,木雕,都是很精致、很易碎的東西。
但其中有一個木雕,擺放的角度不太對。
那是一個芭蕾舞者的木雕,大概三十厘米高,舞者單腳站立,另一條腿向後抬起,手臂舒展,姿態優美。但葉清歌記得,昨天這個木雕的臉是朝着窗戶的,今天卻朝着牆壁。
有人動過。
而且很匆忙,沒有擺回原來的位置。
葉清歌的心跳加快了。她站起身,踮起腳尖,伸手去夠那個木雕。很重,是實木的,她費力地把它拿下來,放在地上。
木雕底座很厚,很穩。她翻過來,看底部。
底部是平的,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圈圈木頭的年輪。但當她用手指拂過木雕舞者的背部時,感覺到一個小小的、凹陷的痕跡。
很淺,不仔細摸根本發現不了。
她湊近看,借着陽光,看到那個凹陷的形狀——是一個小小的、不規則的三角形,像某種徽章的印記,但磨損得很厲害,看不清細節。
這是什麼?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這很重要。
這個木雕,這個劃痕,那個消失的相框,那張泛黃的紙,還有她口袋裏那張照片——這一切,都指向某個她不知道的秘密,某個和沈知薇有關,也可能和她母親有關的秘密。
門外傳來腳步聲。
是林姨,來送下午茶了。
葉清歌快速把木雕放回書架,擺正,然後坐回沙發,拿起那本詩集,翻開一頁,裝作一直在看。
門開了。
林姨端着托盤走進來,放下茶壺和茶杯。
“葉小姐,”她說,目光在房間裏掃了一圈,最後落在葉清歌身上,“您的茶。”
“謝謝。”葉清歌說,努力讓聲音平穩。
林姨倒了一杯茶,遞給她。紅茶,加奶,加糖,和昨天一樣。
“今晚的聚會,”林姨說,語氣依然平淡,“江先生希望您穿那件淺藍色的長裙,就是昨晚那件。七點開始,六點半我會來幫您準備。”
“好。”葉清歌說。
林姨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麼,轉身離開了。
葉清歌放下茶杯,手在微微發抖。
今晚。
七點。
第一次在陌生人面前演戲。
第一次以沈知薇的身份,面對江嶼寒的朋友。
她會成功嗎?
還是會失敗?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在失敗之前,她要先找到一些答案。
關於這張照片,關於這個木雕,關於那道劃痕,關於那個秘密的答案。
她放下詩集,站起身,再次走到書架前,看着那個芭蕾舞者木雕。
陽光從玻璃穹頂灑下來,落在木雕上,在它臉上投下深深淺淺的陰影。舞者的眼睛是閉着的,嘴角卻微微上揚,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葉清歌伸出手,手指輕輕拂過木雕的臉。
很涼,很光滑,像某種沒有溫度的生命。
然後,她感覺到,木雕舞者的後腦勺處,有一個小小的、圓形的凹陷。
像鎖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