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薔薇之下的秘密
薔薇花叢比她想象中要茂密得多。
深紅色的花朵層層疊疊,在傍晚的微風中像一片涌動的血海。枝葉上生着尖銳的刺,密密麻麻,像天然的防御工事,阻止任何人輕易靠近。
葉清歌停在花叢邊緣,手電筒的光束切開漸濃的暮色,照亮面前這片荊棘的屏障。地圖上那個紅色的圈,就畫在這個位置。
“薔薇之下,真相之上。”
她深吸一口氣,把手電筒咬在嘴裏,雙手扒開最外層的枝條。刺很鋒利,劃破了她的手背,留下幾道細長的血痕,但她沒在意。她側身,擠進花叢。
裏面比外面更密,枝條交錯,幾乎沒有下腳的空間。她不得不彎下腰,手腳並用地往裏爬。刺刮過她的衣服,發出“刺啦”的聲響,T恤被勾出幾道絲。泥土鬆軟潮溼,帶着雨後的腥味,還有薔薇花濃烈的、幾乎令人窒息的甜香。
手電筒的光束在花叢中晃動,照亮飛舞的塵埃,照亮葉片上晶瑩的水珠,照亮腳下黑色的泥土。她一邊爬,一邊用光束掃視地面,尋找任何不尋常的東西。
什麼都沒有。
只有泥土,落葉,碎石,和縱橫交錯的薔薇根莖。
地圖錯了?
還是她理解錯了?
“薔薇之下”,難道不是字面意思?
她停下來,喘着氣,用手背抹了把臉上的汗,混着手背的血,在臉頰上留下一道暗紅的痕跡。夕陽已經完全沉下去了,天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暗下來。花園裏的地燈一盞盞亮起,但薔薇花叢太密,光線透不進來,只有手電筒這一束光,在這個黑暗的角落裏,像一個孤獨的、顫抖的探照燈。
她看了眼手表:四點三十五分。
離聚會開始還有兩小時二十五分鍾。
沒有時間了。
但已經到這裏了,不能放棄。
她咬咬牙,繼續往前爬。又爬了大概三米,手電筒的光束突然照到了一個不尋常的東西——
一塊石板。
方方正正,大約半米見方,嵌在泥土裏,表面長滿了青苔,不仔細看會和周圍的地面混爲一體。但石板的邊緣很整齊,有明顯的切割痕跡,而且位置正在花叢的最中心,被薔薇枝條嚴密地包圍着,從外面根本看不見。
葉清歌的心跳加快了。
她爬過去,用手拂開石板上的落葉和泥土。青苔很厚,溼漉漉的,帶着一股陳腐的黴味。她用指甲摳掉邊緣的青苔,露出石板的本色——是青灰色的花崗岩,質地堅硬,表面光滑。
她試着推動石板,很重,紋絲不動。
但石板中央,有一個小小的凹陷,形狀很奇怪,像某種徽章,又像某個字母的變形。她湊近看,在手電筒的光束下,那個凹陷的輪廓漸漸清晰——
是一個變體的字母“W”,沈知薇的“薇”的首字母。
凹陷很淺,大概只有兩毫米深,邊緣光滑,像是經常被什麼東西按壓摩擦。
葉清歌盯着那個凹陷,腦子裏飛快轉動。
這需要鑰匙。
或者,需要某個特定的、形狀匹配的東西,按下去,才能打開。
但她什麼都沒有。
除了……
她突然想起什麼,手伸進口袋,摸到那個金屬筒。薔薇花紋,銀色的,雕花的。她把金屬筒掏出來,在手電筒的光下仔細看。
筒身側面刻着“給薇,25”,底部是密碼鎖。但筒蓋的部分,那個螺旋蓋的頂端,有一個小小的凸起,形狀……
她心跳停了一拍。
她把金屬筒倒過來,讓筒蓋朝下,對準石板上的那個凹陷,輕輕放下去。
嚴絲合縫。
那個凸起,完美地嵌進了“W”形的凹陷裏。
“咔。”
一聲很輕微的、機械的聲響,從石板下傳來。
葉清歌屏住呼吸,手指用力,轉動金屬筒。筒蓋隨着轉動,帶動下面的機關。一圈,兩圈,三圈。
“咔嚓。”
石板動了。
不是推開,是向一側滑開,露出下面一個黑洞洞的入口,大約半米見方,一股陰冷潮溼的空氣從裏面涌上來,帶着更濃的黴味和陳腐的氣息。
入口下面有台階,石質的,很窄,很陡,向下延伸,消失在黑暗裏。
葉清歌趴在入口邊,用手電筒往下照。光束切開黑暗,照出大約十幾級台階,盡頭似乎是一個小空間,但看不清楚。
去,還是不去?
下面是未知的,可能是危險,也可能是真相。
但時間不多了。
她必須做出選擇。
她一咬牙,先把腿伸進去,踩在台階上,然後整個身體慢慢滑下去。台階很涼,很滑,長滿了青苔,她必須緊緊抓住邊緣,才不至於滑倒。
一級,兩級,三級……
她下到台階底部。這裏是一個大約三米見方的小空間,高度很矮,她必須彎着腰。牆壁是石砌的,很粗糙,布滿水漬和黴斑。空氣陰冷潮溼,像地下室,但比地下室更封閉,更壓抑。
手電筒的光束掃過牆壁。
然後,她看見了。
正對着台階的那面牆,被改造成了一個小小的、簡陋的“書房”。
一個舊書架,上面擺滿了書,大部分是精裝本,但都蒙着厚厚的灰塵。一張小書桌,桌面上攤着幾本筆記本,一支鋼筆,一個墨水瓶,墨水瓶已經幹了,瓶口結着黑色的硬塊。書桌旁有一把椅子,木質的,很舊,椅背有修補過的痕跡。
但最讓葉清歌呼吸停滯的,是牆上貼的東西。
照片。
很多很多照片,用圖釘釘在牆上,密密麻麻,幾乎覆蓋了整面牆。大部分是沈知薇的照片,從嬰兒到成年,單人照,合照,生活照,藝術照。但其中穿插着很多其他人的照片——
有林婉秋的,年輕時的,中年的,甚至有一張看起來是最近拍的,在一個街角,很模糊,像是偷拍。
有江嶼寒的,在各種場合,商業活動,私人聚會,甚至有一張他在書房看文件的側影,看起來是從門外偷拍的。
有葉國華的,有徐美玲的,有葉明軒的。
甚至……有她自己的。
從她小時候在葉家花園裏玩,到在學校上課,到最近在街上走,甚至有一張是昨晚,她穿着那件淺藍色長裙,坐在餐廳裏,燭光映着她的側臉。
葉清歌的心髒在胸腔裏瘋狂跳動,像要炸開。
她被監視了。
從很久以前,就被監視了。
但這不是最恐怖的。
最恐怖的是,在這些照片之間,用紅色的線連接着,像某種犯罪現場的分析圖。線的交匯點,是沈知薇的照片,尤其是最後一張——她坐在鋼琴前,沒有笑,眼神很深的那張。
從沈知薇的照片,有紅線連向林婉秋,連向江嶼寒,連向葉國華,連向……她。
而每一條紅線上,都貼着小小的標籤,用娟秀的字跡寫着:
“血緣?”
“動機?”
“時間?”
“地點?”
“證據缺失。”
“需要確認。”
“危險。”
“保護她。”
“保護她”三個字,貼在連接沈知薇和她自己的那條紅線上。
葉清歌的手指在發抖,手電筒的光束在牆壁上晃動,那些照片在光影中像一張張扭曲的臉,盯着她,審視她,質問她。
她走到書桌前,拿起最上面那本筆記本,翻開。
是沈知薇的日記。
但這不是那種記錄日常瑣事的日記,這是……
“3月15日。今天見到了她。葉清歌。和母親年輕時有七分像。不,和我也像。血緣的力量如此強大,即使隔着十八年,依然清晰可辨。嶼寒也看見了,他的眼神……我太了解他了。他在想什麼,我知道。但不行,不能把她卷進來。她已經夠苦了。”
“3月20日。查到了。林婉秋,我的……姨媽?還是別的什麼?資料太少,被人刻意抹去了。但葉國華的養女,十八年前收養,時間對得上。母親去世前留下的那封信,到底是什麼意思?‘保護那個孩子’,是葉清歌嗎?母親和林婉秋,到底是什麼關系?”
“4月2日。嶼寒越來越焦慮了。‘他們’在逼近,我能感覺到。那些電話,那些跟蹤,那些‘意外’。車禍真的是意外嗎?我不信。但證據……證據都被清理了。嶼寒不讓我插手,讓我‘乖乖待着’,可是,如果連我都放棄了,誰去查母親的死?誰去保護那個孩子?”
“4月10日。今天和嶼寒吵架了。我受不了了,這種被蒙在鼓裏的感覺。他知道什麼,但不說。每次我問,他就沉默,眼神裏有愧疚,有痛苦,有不忍。但他還是不說。爲什麼?到底在隱瞞什麼?那些‘暗河’的人,到底是誰?和母親的死有關嗎?和葉清歌有關嗎?”
“4月15日。我找到了一些東西。在母親舊物裏,有一張照片,背面有字。‘薔薇之下,真相之上。’母親的筆跡。薔薇……是花園裏的那片薔薇嗎?下面有什麼?明天去看看。”
日記到這裏,中斷了。
下一頁是空白的。
再往後翻,再沒有字跡。
葉清歌的手在抖,日記本在她掌心幾乎要拿不住。她翻到最後一頁,那裏夾着一張折疊的紙。她展開。
是一份DNA檢測報告。
檢測人:沈知薇,葉清歌。
檢測項目:親緣關系。
結論:樣本A(沈知薇)與樣本B(葉清歌)存在血緣關系,親緣概率99.99%,推測爲同母異父姐妹。
同母異父。
姐妹。
葉清歌的腦子裏“嗡”的一聲,像有什麼東西炸開了。手電筒從她手裏滑落,“哐當”一聲掉在地上,光束滾了幾圈,最後停在牆角,照亮那裏一個被灰塵覆蓋的、小小的鐵皮盒子。
但她看不見了。
她什麼都看不見了。
只有那些字,那些結論,在她眼前反復閃現:
同母異父姐妹。
沈知薇是她的姐姐。
林婉秋是她們的母親。
但沈知薇是沈家的女兒,她是葉家的養女,她們的母親……是同一個人?
怎麼可能?
但報告就在這裏,白紙黑字,蓋着檢測機構的章,日期是三年前,沈知薇“去世”前一個月。
她做了這個檢測。
她知道了。
然後,一個月後,她“車禍身亡”。
真的是意外嗎?
還是因爲知道了不該知道的,被滅口?
而那些“他們”,那些“暗河”的人,那些跟蹤,那些意外,那些被清理的證據……
葉清歌的腿發軟,她扶住書桌,才沒有倒下。胸口像被巨石壓着,喘不過氣。空氣太冷,太溼,太沉重,像灌了鉛,吸進肺裏,帶來針扎般的刺痛。
手電筒的光束在牆角顫抖,鐵皮盒子在光影中泛着冰冷的金屬光澤。
她必須離開。
必須回去。
聚會要開始了,她不能待在這裏。
但她必須帶走一些東西。
她彎腰撿起手電筒,走到牆角,撿起那個鐵皮盒子。盒子沒有鎖,很輕,搖了搖,裏面有東西晃動的聲音。她打開盒子。
裏面是一些零碎的東西:幾枚老式的發卡,一個褪色的紅繩手鏈,一張皺巴巴的糖紙,還有……一把鑰匙。
銅質的,很舊,齒紋很特殊,上面掛着一個小小的、圓形的吊牌,吊牌上刻着一個字:“薇”。
這是沈知薇的鑰匙。
開什麼的鑰匙?
她不知道,但她把鑰匙攥進手心,冰涼的金屬硌着皮膚,帶來一種尖銳的、清醒的痛感。
她把鐵皮盒子放回牆角,然後快速收拾:日記本合上,放回原處。照片牆……她沒辦法處理,只能讓它們留在那裏。但那些紅線,那些標籤,那些觸目驚心的關聯,已經刻在她腦子裏,再也抹不掉。
她最後看了一眼這個地下空間,這個沈知薇曾經躲藏、調查、記錄的地方,然後轉身,爬上台階。
石板還開着,暮色從入口透進來,帶來一絲微弱的、溫暖的光。她爬出去,重新站在薔薇花叢中,深深地、貪婪地吸了幾口外面新鮮的空氣。
然後,她握住金屬筒,反向轉動。
“咔嚓。”
石板滑回原位,嚴絲合縫,重新變成一塊普通的花崗岩石板,覆蓋着青苔和落葉,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她把金屬筒塞回口袋,把鑰匙緊緊攥在手心,然後轉身,扒開花叢,往外爬。
刺劃過她的皮膚,留下新的血痕,但她感覺不到疼。
她的腦子裏只有那些照片,那些紅線,那些字:
同母異父姐妹。
沈知薇是她的姐姐。
林婉秋是她們的母親。
而沈知薇,很可能不是死於意外。
而是被謀殺。
因爲她查到了不該查的東西。
而這些東西,現在,葉清歌也知道了。
她爬出花叢,站在小徑上,渾身是泥,衣服被勾破,手背、手臂、臉上都是血痕。暮色已經完全降臨,花園裏的地燈全部亮起,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很扭曲。
她看了眼手表:五點二十分。
離聚會開始還有一小時四十分鍾。
她必須回去,必須洗澡,換衣服,化妝,準備扮演沈知薇,扮演她剛剛知道的、同母異父的姐姐。
而今晚,她將見到沈知薇的妹妹,沈知意。
她的……另一個姐姐?
不,沈知意是沈家的女兒,和沈知薇是同父同母,和她沒有血緣關系。
但沈知意知道嗎?
知道沈知薇和她是姐妹嗎?
知道沈知薇的死可能不是意外嗎?
葉清歌不知道。
但她知道,今晚,她必須演好。
在知道這一切之後,在心跳如雷、手腳發冷、腦子裏一片混亂的時候,她必須演好一個溫柔、優雅、一無所知的沈知薇。
她深吸一口氣,沿着小徑快步往回走。
腳步很急,很重,踩在碎石上,發出“沙沙”的聲響。
而她沒有注意到,在花園另一側的樹叢後,一個身影靜靜地站在那裏,已經站了很久,看着她從薔薇花叢中爬出來,看着她狼狽地往回走,看着她臉上那種混雜着震驚、恐懼、茫然的表情。
那個身影抬起手,按了按耳朵裏的微型耳機,低聲說:
“她發現了。”
耳機裏傳來一個平靜的、低沉的男聲:
“知道了。按計劃進行。”
“是。”
身影放下手,轉身,消失在越來越濃的暮色中。
而葉清歌,對此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