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年清明,我特意提前三天回了老家。車子剛拐進村口,就聞到了熟悉的槐花香——老槐樹枝頭綴滿了雪白的槐花,風一吹,花瓣像雪片似的飄下來,落在田埂上、水溝邊,連空氣裏都裹着清甜。
遠遠地,就看見小娃蹲在槐樹下,手裏拿着個小竹籃,正踮着腳摘槐花。他比去年又高了些,身上的短袖換成了薄外套,籃子裏已經裝了小半籃槐花,旁邊還放着那兩個鐵皮桶,桶沿的“泥鰍桶”三個字被新的綠彩筆塗過,在陽光下亮閃閃的。
“叔叔!”小娃聽見車子聲,抬頭看見我,手裏的籃子一放就跑過來,槐花瓣沾在他的頭發上,像撒了把碎雪,“你可算回來了!爺爺說你今天到,我早上就來摘槐花了,奶奶說要蒸槐花飯給你吃!”
我跟着他往老槐樹走,爺爺正坐在樹下的竹椅上,手裏拿着個小耙子,把小娃摘的槐花挑揀幹淨。“今年的槐花開得早,也比往年密。”爺爺笑着起身,幫我拎過行李,“小娃前幾天就天天在村口望,說你該帶城裏的糖糕回來了。”
我們一起摘槐花,小娃站在我搬來的小凳子上,夠到最高的樹枝,一串串槐花捋下來,落在鐵皮桶裏,發出“簌簌”的輕響。“叔叔,你還記得嗎?去年我們摘的槐花,蒸了兩大鍋飯,還分給張奶奶他們吃了。”小娃一邊摘一邊說,眼睛亮晶晶的,“今年我們多摘點,給小夥伴們也送點。”
摘滿兩桶槐花,我們拎着往家走。路過田埂時,小娃突然拉着我的手往紅薯地跑:“叔叔,你看!我種的紅薯苗都冒芽了!”我順着他指的方向望過去,去年種紅薯的地裏,綠油油的紅薯苗已經冒出了地面,每株苗旁邊都插着一根小木棍,系着紅的、黃的布條——是小娃去年秋天就做好的記號。
“爺爺教我選的紅薯種,說這樣的苗長得壯。”小娃蹲下來,輕輕碰了碰紅薯苗的葉子,動作輕柔得像在呵護寶貝,“等夏天,我們就能在紅薯地旁邊摸泥鰍了,去年的小棚子我還修好了呢!”
回到家,奶奶把槐花淘洗幹淨,和糯米拌在一起,放進蒸籠裏。小娃蹲在灶台邊,幫奶奶添柴火,眼睛盯着蒸籠,時不時問:“奶奶,槐花飯好了沒?我都聞到香味了!”奶奶笑着拍他的手:“急啥,等你叔叔嚐嚐,看比去年的甜不甜。”
槐花飯蒸好的時候,滿屋子都是甜香。小娃迫不及待地掀開鍋蓋,伸手就要拿,被我攔住:“燙!”我給他盛了一碗,吹涼了遞過去,他咬了一口,眼睛突然亮起來:“比去年的還甜!叔叔你快嚐嚐!”我也嚐了一口,糯米的軟香混着槐花的清甜,和記憶裏的味道分毫不差,那是老家的味道,是牽掛的味道。
下午,我們拎着鐵皮桶去水溝邊。小娃說去年的“泥鰍窩”還在,果然蹲在溝邊沒一會兒,他就摸到了一條小泥鰍。“叔叔你看!今年的泥鰍比去年早醒!”他舉着泥鰍,高興得跳起來,我也跟着在水裏摸索,指尖觸到滑溜溜的泥鰍時,心裏突然暖起來——想起小時候爺爺教我摸泥鰍的模樣,想起去年小娃第一次摸到泥鰍的興奮,時光好像在這水溝邊,一圈圈畫着溫暖的圓。
晚飯時,爺爺拿出了去年曬的泥鰍幹,煮了一鍋泥鰍幹槐花粥。“今年的泥鰍還小,等夏天再帶你和小娃摸大的。”爺爺一邊說,一邊給我盛粥,“小娃說,今年要在水溝邊種些薄荷,說摸泥鰍的時候,聞着薄荷香不熱。”
小娃聽着,趕緊點頭:“對!我已經跟小夥伴們說好了,明天就去采薄荷苗,種在水溝邊!”我笑着答應,說夏天回來,一定聞着薄荷香,跟他們一起摸泥鰍。
走的那天,小娃把兩桶槐花分裝在布袋子裏,塞進我車裏:“叔叔,這個你帶回去,想老家的時候,就蒸槐花飯吃,就像在老家一樣。”他還把鐵皮桶洗幹淨,放在老槐樹下:“這個桶就放在這裏,等你夏天回來,我們直接去摸泥鰍。”
車子開遠時,我從後視鏡裏看見小娃和爺爺還站在槐樹下,小娃手裏舉着一串槐花,朝着車子的方向揮手,爺爺手裏拎着空竹籃,站在他身邊,槐花瓣落在他們身上,像一場溫柔的告別。我摸了摸副駕上的槐花袋,聞到熟悉的香味,突然覺得,故鄉的溫暖從來都不是隔着距離的,它藏在槐花的甜香裏,藏在鐵皮桶的鏽跡裏,藏在小娃的笑聲裏,只要想起,就會悄悄漫進心裏。
七月初的風帶着暑氣,還沒到村口,就先聞到了水溝邊的薄荷香——清清涼涼的,混着泥土的氣息,一下子驅散了旅途的燥熱。車子剛停穩,就看見小娃和幾個孩子蹲在水溝邊,手裏都拎着小桶,小娃手裏依舊是那兩個鐵皮桶,桶沿沾着點泥,顯然剛摸過泥鰍。
“叔叔!你回來啦!”小娃看見我,拎着桶就跑過來,身後的孩子們也跟着跑過來,圍着我喊:“叔叔,你終於來了!我們種的薄荷都長好了,摸泥鰍的時候可涼快了!”
我跟着他們往水溝走,水溝邊果然種滿了薄荷苗,綠油油的葉子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風一吹,薄荷香更濃了。“你看!這是我們種的!”小娃指着薄荷苗,驕傲地說,“爺爺說薄荷能驅蚊,還能泡水喝,我們昨天還摘了點,泡在井水裏,可甜了!”
我們蹲在水溝邊,小娃先給孩子們演示:“摸泥鰍要輕一點,順着草根摸,不然會把它們嚇跑。”他小手輕輕伸進水裏,薄荷葉在他手邊晃着,沒過一會兒就摸到一條泥鰍,舉起來給孩子們看:“你們看,這樣就摸到了!”孩子們跟着學,有的孩子第一次摸到泥鰍,興奮得跳起來,有的孩子雖然沒摸到,卻也不氣餒,繼續在水裏摸索。
我幫着小娃教孩子們,看着他們認真的模樣,想起小時候爺爺教我摸泥鰍的場景——那時我也像這些孩子一樣,好奇又興奮,爺爺的手掌裹着我的手,教我怎麼分辨泥鰍的動靜,怎麼抓住它們。如今我握着孩子們的手,教他們同樣的動作,突然覺得,時光好像在這一刻循環,那些溫暖的瞬間,從來都沒有消失,只是換了一種方式,在我們之間傳遞。
中午,我們拎着滿滿兩鐵皮桶泥鰍往家走,路過井邊時,小娃跑過去,從井裏拎出一個裝滿井水的西瓜:“叔叔,這個西瓜是爺爺早上放在井裏冰的,可甜了!”我們坐在井邊的樹蔭下,切開西瓜,咬一口,清甜的汁水混着薄荷香,暑氣一下子就散了。
下午,小娃拉着我去看他修的小棚子。棚子比去年更結實了,他還在棚子周圍種了些牽牛花,紫色的花朵爬滿了竹竿,像個小小的花園。“我們累了就在這裏歇着,吃西瓜,看泥鰍。”小娃坐在棚子裏的小凳子上,指着水溝說,“你看,水溝裏的泥鰍可多了,晚上我們還能來照泥鰍,爺爺說晚上的泥鰍更肥。”
晚飯時,奶奶用我們摸的泥鰍熬了湯,還炒了一盤泥鰍,滿屋子都是香味。小娃坐在我旁邊,不停給我夾菜:“叔叔,你多吃點,這個泥鰍最鮮了!奶奶還放了薄荷,一點都不腥!”爺爺喝着酒,說:“過幾天紅薯就能挖了,今年的紅薯長得比去年還大,到時候烤紅薯給你吃。”
飯後,我們坐在院子裏乘涼。小娃把鐵皮桶裏的泥鰍倒進盆裏,說要養着,明天再分給小夥伴們。“叔叔,你明年還來嗎?我們還想跟你一起摸泥鰍,一起種薄荷。”小娃仰着頭問我,眼睛裏滿是期待。我摸着他的頭,說:“來,明年我一定來,我們還要種更多的薄荷,摸更多的泥鰍,一起在小棚子裏吃西瓜。”
小娃高興得跳起來,拉着我的手在院子裏跑,薄荷香跟着我們的腳步飄過來,像一首快樂的歌。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覺得,所謂傳承,從來都不是驚天動地的大事,而是藏在這些平凡的瞬間裏——是薄荷苗的清香,是泥鰍湯的鮮美,是小娃眼裏的光,是一代又一代人,把溫暖和快樂,悄悄傳下去。
走的那天,小娃把一袋子曬幹的薄荷和向日葵花籽塞進我車裏:“叔叔,這個薄荷你帶回去泡水喝,夏天喝了涼快;花籽你種在陽台,明年就能長出向日葵了。”他還把鐵皮桶洗幹淨,放在小棚子裏:“這個桶就放在這裏,等你秋天回來挖紅薯,我們直接用它裝紅薯。”
車子開遠時,我從後視鏡裏看見小娃和小夥伴們還站在水溝邊,手裏舉着薄荷苗,朝着車子的方向揮手。薄荷香飄進車裏,混着向日葵花籽的清香,像一股溫暖的風,吹進心裏。我知道,等到秋天,我一定會回到老家,和小娃一起挖紅薯,一起烤紅薯,一起把那些藏在時光裏的溫暖,再一次裝進鐵皮桶裏,裝進心裏,讓這份傳承,永遠延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