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的風帶着暖意,我剛把陽台的向日葵花籽埋進土裏,就收到了小娃的照片——照片裏的老槐樹下,他蹲在新翻的泥土旁,手裏舉着剛發芽的紅薯苗,身後的鐵皮桶擦得鋥亮,桶沿擺着一串剛摘的槐花,白得像雪。
“叔叔,槐花開了!紅薯苗也冒芽了,就等你回來種!”附帶的語音裏,他的聲音裹着槐花的甜香,還混着小夥伴們的笑聲。我當下訂了車票,還去花店買了兩包薄荷種子——去年夏天小娃說想在水溝邊種更多薄荷,這次正好帶回去。
車子剛到村口,就看見老槐樹下圍了幾個孩子,小娃站在中間,手裏拎着兩個鐵皮桶,正給夥伴們看桶裏的紅薯苗。“這是我叔叔要回來種的!”他看見我,把桶往地上一放就跑過來,拉着我的手往田埂走,“我們已經把地翻好了,爺爺還幫我們撒了草木灰,說這樣紅薯長得壯!”
田埂上的泥土鬆鬆軟軟,小娃蹲下來,教我怎麼把紅薯苗放進坑裏:“要把根埋深點,再澆點水,這樣才不會倒。”他手裏的小鏟子比去年用得熟練多了,挖的坑大小均勻,還特意在每個坑邊插了小木棍,系上不同顏色的布條。“這樣我們就能分清哪個是叔叔種的,哪個是我的啦!”
種完紅薯苗,我們去摘槐花。小娃站在我搬來的凳子上,夠到最高的樹枝,一串串槐花落在鐵皮桶裏,發出“簌簌”的輕響。“去年的槐花飯你說好吃,今年我們多摘點,蒸兩鍋,給張奶奶他們也送點。”他一邊摘一邊說,槐花落在他的頭發上,像撒了把碎雪,眼裏的光比槐花還亮。
回到家,奶奶把槐花淘洗幹淨,和糯米拌在一起,放進蒸籠裏。小娃蹲在灶台邊,幫奶奶添柴火,時不時掀開鍋蓋聞一聞:“奶奶,快熟了吧?我都聞到香味了!”槐花飯蒸好時,滿屋子都是甜香,他挑了個最大的碗,盛了滿滿一碗遞到我手裏:“叔叔你快吃,這個最甜!”我咬了一口,糯米的軟香混着槐花的清甜,和記憶裏的味道分毫不差,那是老家的味道,是時光的味道。
下午,我們拎着鐵皮桶去水溝邊。小娃說去年種的薄荷還活着,果然走到溝邊,就看見綠油油的薄荷苗冒了出來,風一吹,清清涼涼的香味飄過來。“我們把新的薄荷種子種在旁邊,夏天摸泥鰍的時候,就能聞見滿溝的香味了!”他蹲下來,小心翼翼地把種子撒進土裏,動作輕柔得像在呵護寶貝。
晚飯時,爺爺拿出了去年曬的泥鰍幹,煮了一鍋泥鰍幹槐花粥。“今年的泥鰍還小,等夏天再帶你和小娃摸大的。”爺爺一邊說,一邊給我盛粥,“小娃說,等暑假,要帶小夥伴們來摸泥鰍,還要教他們種紅薯,像你教他一樣。”
小娃聽着,趕緊點頭:“對!我要教他們怎麼找泥鰍窩,怎麼種紅薯苗,還要讓他們嚐嚐奶奶做的槐花飯!”我笑着摸了摸他的頭,突然覺得,所謂傳承,從來都不是刻意的舉動,而是藏在這些平凡的瞬間裏——是田埂上的紅薯苗,是水溝邊的薄荷,是鐵皮桶裏的槐花,是一代又一代人,把溫暖和快樂,悄悄傳下去。
九月的風裹着秋涼,我拎着行李走進村口時,沒看見往常那個蹦跳着跑來的身影。田埂上的向日葵花盤耷拉着,金黃的花瓣落了一地,去年搭的小棚子歪歪斜斜,帆布破了個洞,風一吹就“譁啦”響——那兩個鐵皮桶還擺在棚子下,桶沿的“泥鰍桶”三個字被雨水泡得發暗,桶裏積了半桶落葉,再沒了往日的鮮活。
我往家裏走,遠遠看見小娃蹲在紅薯地邊,背對着我,手裏攥着個小鏟子,卻沒像往年那樣興沖沖地挖紅薯。他比春天高了不少,穿着件洗得發白的外套,肩膀窄窄的,看着竟有些單薄。“小娃?”我喊了他一聲,他身子僵了一下,慢慢轉過身,眼神躲躲閃閃的,沒了以前的亮勁兒,只小聲應了句:“叔叔。”
進了屋,奶奶坐在灶台邊嘆氣,爺爺蹲在門檻上抽煙,煙卷燒到了盡頭也沒察覺。“這孩子,前陣子跟鄰村的娃鬧了別扭,說他摸泥鰍的法子不對,還笑他畫的鐵皮桶醜,打那以後就不愛說話了。”奶奶擦了擦眼角,“以前天天盼着你回來,這幾天卻總躲在紅薯地,連鐵皮桶都不碰了。”
我心裏沉了沉,想起往年小娃舉着鐵皮桶跟我炫耀的模樣。晚飯時,桌上擺着蒸紅薯和泥鰍幹粥,都是他以前愛吃的,可他只扒了兩口飯,就放下筷子說:“我吃飽了。”轉身往院子裏走,我跟出去,看見他蹲在老槐樹下,盯着地上的槐樹葉發呆。
“還記得去年我們在這兒摘槐花嗎?”我在他身邊蹲下,撿起一片槐樹葉,“你說要把槐花裝在鐵皮桶裏,帶給城裏的小夥伴看。”他沒說話,手指卻輕輕碰了碰地上的落葉。“我這次回來,帶了新的彩筆,想跟你一起給鐵皮桶畫新圖案呢。”我掏出彩筆,放在他手裏,他捏着筆,指節微微泛白,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小聲說:“畫得再好看,他們還是會笑我。”
那天晚上,我沒再勸他,只是把鐵皮桶拎回屋,倒出裏面的落葉,一點點擦幹淨桶沿的鏽跡。小娃站在門口,偷偷看着我,直到我把桶擦得發亮,他才慢慢走過來,幫我遞了塊抹布。“叔叔,這個桶……還能裝泥鰍嗎?”他抬頭看我,眼神裏藏着點期待,像蒙塵的星星。
第二天一早,我拉着小娃往水溝走,鐵皮桶拎在他手裏,輕輕晃着。“我們今天不摸泥鰍,就看看水。”我蹲在溝邊,指着水裏的水草,“你看,泥鰍躲在草根下,不是因爲怕人笑,是因爲那裏安全。人也一樣,不用怕別人說什麼,只要自己喜歡,做什麼都好。”他盯着水裏的水草,突然指着一處冒泡的地方:“叔叔,那裏有泥鰍!”
他的聲音比昨天亮了些,我笑着點頭:“那我們試試,能不能抓住它。”他慢慢蹲下來,小手輕輕伸進水裏,動作比以前慢了些,卻格外認真。沒過一會兒,他舉起手,一條小泥鰍在他手裏扭動,臉上終於露出了點笑意,雖然淡淡的,卻像驅散了秋霧的陽光。
走的那天,小娃把一袋子向日葵花籽塞進我包裏,花籽用布袋子裝着,上面歪歪扭扭畫了個小鐵皮桶。“叔叔,明年春天,我們還種向日葵好不好?”他看着我,眼神裏的光慢慢亮了起來,“我想給鐵皮桶畫上新的圖案,畫向日葵,畫泥鰍,還有……畫我們。”
我點頭答應,車子開遠時,從後視鏡裏看見他站在田埂上,手裏拎着鐵皮桶,朝着車子的方向揮手。向日葵花田雖然落了瓣,卻好像有了新的生機,風裏帶着淡淡的期待,像在等着明年春天,重新開出金燦燦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