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離開那處隱藏着“淵墟”碎片的河谷，凌淵繼續南下。

體內融合了“淵墟之氣”的青霜，運轉起來越發圓融自如，氣息也愈發內斂深沉。尋常趕路，已無需刻意調息，那冰寒凝練的氣機自行周天流轉，滌蕩塵埃，淬煉筋骨。他甚至能感覺到，每一次呼吸吐納，周遭天地間稀薄的靈氣，以及更深層某種難以言喻的“虛寂”之意，都會被自發地引動、吸納一絲，緩緩滋養着那獨特的青霜淵氣。

只是腦海中那些來自“淵墟”的破碎信息，依舊如同沉在深海的冰山，龐大而模糊，偶爾在定境中泛起一兩個難以理解的符文或意象，帶來一陣短促的刺痛與眩暈。他知道，這些遠非他當前境界所能消化，只能暫且封存，留待日後。

如此又行了十餘日，地勢漸平，人煙復稠。這日傍晚，行至一處名叫“三岔口”的集鎮。鎮子不大，卻因地處南北官道與一條西向山路的交匯處，頗爲熱鬧。客棧酒旗招展，車馬行人絡繹不絕，空氣中彌漫着飯菜香氣、牲畜糞便與塵土混合的市井味道。

凌淵在一家看起來還算幹淨的腳店要了間最便宜的客房，又在大堂角落要了一碗素面，默默吃着。霜發異瞳依舊引人注目，但行走日久，他也習慣了那些或好奇、或驚異、或敬畏的打量目光，只當未見。

面剛吃了一半，鄰桌幾個行商模樣的漢子壓低了嗓音的交談，卻引起了他的注意。

“……聽說了嗎？往西三十裏，老鴉嶺那邊，最近可不太平！”一個絡腮胡漢子灌了口酒，神秘兮兮地道。

“咋了？又有剪徑的強人？”另一人問。

“強人？”絡腮胡嗤笑一聲，“強人哪有那個本事！是‘那個’東西！”他伸出小指，做了個向下指的動作，臉上帶着幾分懼色，“老鴉嶺下，原本有個荒廢多年的義莊，前朝時候就沒人管了。可最近，有人夜裏趕路，遠遠瞧見那義莊……他娘的亮着燈！”

“亮燈？許是有什麼趕路人在裏頭借宿？”

“借宿？”絡腮胡聲音壓得更低，“那燈光綠幽幽的，飄來飄去，哪像活人的燈？還有人聽見裏頭有敲鑼打鼓、唱戲的聲音，咿咿呀呀，調子邪性得很，聽着就讓人頭皮發麻！可走近了看，又什麼都沒有，只有破屋爛瓦，陰風陣陣！好幾個膽大的想去探個究竟，不是回來大病一場，就是莫名其妙丟了隨身財物，邪門！”

“莫不是……鬧鬼市了？”旁邊一個年紀稍長、看起來見多識廣的老行商插嘴道，臉色凝重。

“鬼市？”幾人齊齊看向他。

“嗯。”老行商捋了捋胡須，“老輩子傳下來的說法。有些極陰之地，或是古戰場、亂葬崗、廢棄廟宇義莊之類，陰氣百年不散，機緣巧合下，便可能形成一種介於陰陽之間的‘縫隙’。每到特定時辰，陰氣最盛時，那縫隙便會短暫打開，吸引一些孤魂野鬼、精怪邪祟，甚至是一些……不人不鬼的東西，在那裏聚集、交易，如同活人的集市，故稱‘鬼市’。誤入者，輕則失財染病，重則……被留在裏頭，再也出不來。”

幾人聽得倒吸涼氣，絡腮胡連忙道：“對對對！就是鬼市！聽說那義莊早年就是一處亂葬崗邊上的停屍地，陰氣重得嚇人！定是沒錯！”

老行商嘆道：“若真是鬼市成形，那附近怕是不得安生了。鬼市裏的‘東西’需要活人精氣、陽氣，或是特定物件，往往會主動誘人前往，或散播疫病，或制造幻象。官府管不了這個，尋常和尚道士也未必有真本事。”

凌淵放下筷子，碗中面湯已冷。

鬼市？介於陰陽之間的縫隙？

這倒是新鮮。霧嵐山典籍中，對陰魂鬼物、精怪妖邪記載頗多，但“鬼市”這種特定現象，提及較少，只說是極陰之地特殊氣機交感形成的短暫異象，其中魚龍混雜，不乏一些因執念或特殊原因滯留陽世的厲害角色，甚至可能有陰差借道，頗爲危險，但也可能有一些陽世難尋的奇物異聞。

他心中微動。自己下山，本就是爲了歷練，見識這紅塵鬼蜮。這“鬼市”聽起來詭異，不正是個觀察陰陽交匯、磨礪己身的好去處？更何況，那老行商提到鬼市中可能有“陽世難尋的奇物”，他腦海中那些來自“淵墟”的破碎信息，或許能從中找到些許關聯或線索？

主意已定。凌淵不再聽那幾個行商後續的恐懼猜測，結了面錢，起身回房。

子時將近，月黑風高。

凌淵換上一身更不起眼的深灰色粗布衣衫，將霜發盡數束於腦後，用一塊同色布巾包住。無名長劍用布條纏裹了劍鞘劍柄，負在背後。又取出朱砂，在貼身內襯上快速畫了幾道簡易的“斂息符”與“辟邪符”——雖效力有限，但聊勝於無。

準備停當，他推開後窗，如一片落葉般悄無聲息地滑出客棧，融入濃重的夜色之中。辨明西方，身形展開，在鎮外荒野中疾行。體內青霜淵氣流轉，足下生風，三十裏路程，不到半個時辰便至。

老鴉嶺在望。那是一片低矮連綿的丘陵，在夜色中如同蹲伏的巨獸，輪廓模糊。山腳下，果然可見一片影影綽綽的建築黑影，規模不大，應該就是那廢棄的義莊。

尚未靠近，凌淵已感覺到異樣。

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淡淡的、似檀非檀、似腥非腥的古怪氣味。夜風格外陰冷，吹在身上，竟有種粘膩之感。左眼睜開，銀灰色視野中，只見前方義莊所在區域，籠罩着一層稀薄卻明顯的灰黑色霧氣，霧氣之中，有各種顏色混雜、強弱不一的“氣”在流動、聚集。有陰魂的灰白怨氣，有精怪的斑斕妖氣，甚至還有幾縷極其隱晦、帶着冥土氣息的暗沉之氣。

而義莊本身，在左眼看來，輪廓有些扭曲，仿佛與現實空間重疊着一層模糊的虛影。虛影之中，隱約有燈光閃爍，並非綠色，而是一種昏黃與慘綠交織的詭異光澤，還有人影幢幢，傳來若有若無的、如同隔着水層聽到的鑼鼓與唱戲聲。

果然有“縫隙”存在。

凌淵放緩腳步，收斂全身氣息，將青霜淵氣壓縮至丹田深處，只留一絲極淡的護體。他如同一個真正的幽靈，借着地形掩護，悄無聲息地靠近義莊外圍。

離得近了，那灰黑色霧氣更濃，眼前的景象也更加詭異。義莊的破敗圍牆時隱時現，有時是長滿荒草苔蘚的斷壁殘垣，有時卻又仿佛完好如初，只是顏色陳舊。大門的位置，霧氣扭曲最甚，形成一個不斷波動旋轉的、仿佛水波蕩漾的“入口”。透過那入口，能看到裏面並非義莊內部的景象，而是一條狹窄、兩旁影影綽綽擺着地攤、懸掛着慘淡燈籠的……街道？

真的如同一個集市。

只是集市的“商販”與“行人”，大多形態模糊，飄忽不定。有的是一團蠕動的陰影，有的是面目不清、穿着古舊衣衫的人形，有的幹脆就是幾縷糾纏的霧氣。它們彼此之間，用一種極其輕微、如同耳語般的“聲音”交流着，那並非人言，更像是意念或某種陰世語言的波動。

凌淵屏住呼吸，左眼仔細掃視。他看到有“人”用幾枚鏽蝕的銅錢，換取一團蠕動的、散發着微弱生氣的光球；看到有陰影捧着一塊散發着陰寒之氣的黑色石頭，與另一團霧氣討價還價；甚至還看到一個穿着前朝官服、面容腐爛的“人”，靜靜地站在一個攤位後，攤位上擺着幾件沾滿泥土的、似乎是陪葬品的玉器。

這裏交易的“貨幣”，似乎是各種陰氣、執念、殘缺的魂力，或者一些沾染了陰穢之氣的實物。而那些光球，似乎是……被剝離出來的活人精氣或陽氣。

凌淵心中凜然。這鬼市，果然是個污穢聚集、弱肉強食之地。誤入的活人，恐怕頃刻間就會被盯上，被分食殆盡。

他並未立刻進入。而是在“入口”外圍，尋了一處倒塌半截的墓碑後隱匿身形，靜靜觀察。他要看看這“縫隙”的規律，以及其中是否有特別需要注意的存在。

觀察了約莫一炷香時間。他發現這鬼市中的“居民”似乎遵循着某種默契，交易時雖然氣氛詭異，但並未發生直接的爭鬥。它們的注意力大多集中在各自的“生意”上，對“入口”外的動靜似乎並不太關心。只有少數幾個氣息較爲凝實、形態也相對清晰的“鬼物”，會偶爾將“目光”投向入口方向，仿佛在等待或搜尋着什麼。

就在凌淵考慮是否要冒險進入一探時，鬼市深處，靠近義莊正堂的方向，忽然傳來一陣不同尋常的騷動。

只見那邊聚集的“鬼影”紛紛向兩側退開，讓出一條通道。一個“人”，從正堂那更加扭曲、仿佛連接着更深黑暗的“門”裏，緩緩走了出來。

那並非鬼物。

凌淵左眼清晰地“看”到，那是一個活人！一個穿着破爛不堪、勉強能看出是某種黑色勁裝的中年男子。他面色慘白如紙，眼窩深陷，嘴唇幹裂，走路姿勢有些僵硬，但確確實實，周身環繞着活人的陽氣與生氣，雖然那生氣已經十分微弱，如同風中之燭。

更詭異的是，這活人手中，還捧着一樣東西。

那是一個尺許見方、顏色暗紅、表面布滿復雜凹凸紋路的木匣。木匣似乎極爲沉重，中年男子捧得十分吃力，手臂微微顫抖。而木匣本身，在左眼視野中，正散發着一種極其隱晦、卻又讓凌淵感到莫名熟悉的波動——那波動中，夾雜着一絲極其微弱的“淵墟”氣息！與他胸口的乳白石片，以及那寒潭下的奇異空間，隱隱同源，卻又更加駁雜、混亂，充滿了不祥。

中年男子捧着木匣，眼神空洞麻木，仿佛被操控的傀儡，一步步走向鬼市“街道”的中心。所過之處，周圍的鬼物精怪紛紛投來貪婪、渴望，卻又帶着深深忌憚的目光，死死盯着他手中的木匣，卻沒有一個敢上前搶奪。

最終，中年男子在街道中心一片較爲空曠處停下。他緩緩蹲下，將木匣放在地上，然後便如同耗盡了所有力氣，直接癱坐在地，眼神呆滯地望着前方，對周遭詭異的景象視若無睹。

木匣靜靜放在那裏，暗紅色的紋路在鬼市慘淡的光線下，仿佛有鮮血在緩緩流動。

整個鬼市，在這一刻，陷入了短暫的死寂。

所有“交易”都停止了。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個暗紅色的木匣上。空氣中彌漫的貪婪與渴望，幾乎凝成實質。

凌淵的心，沉了下去。

這活人，這木匣，出現在這鬼市，絕非偶然。那木匣上的“淵墟”氣息雖然微弱駁雜，卻做不得假。難道……自己白日裏聽到的傳聞，以及這鬼市的出現，都與這木匣有關？或者說，與“淵墟”有關？

他隱隱感覺到，自己似乎無意中，撞入了一個比預想中更加復雜、也更加危險的漩渦。

就在他心中念頭急轉，考慮是否要立刻退走，還是繼續觀察時——

鬼市入口處，那水波般蕩漾的“縫隙”，忽然劇烈地波動了一下！

一股比鬼市中任何存在都要強大、都要陰冷、帶着濃鬱冥土氣息的威壓，如同潮水般，從入口處洶涌灌入！

緊接着，兩個異常高大的身影，一左一右，踏入了這陰陽交錯的詭異集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