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蟾》
登月艙着陸的一刻,李潛誠聽見一陣細微的嘎吱聲,仿佛踩在新鮮雪地上。他坐在座位上等待塵埃落定,心率顯示74——比訓練時的平均數據還低了三點。控制中心的聲音透過耳機傳來,平靜中透着難以掩飾的興奮。
“玉兔三號,這裏是北京。着陸確認。重復,着陸確認。祝賀你們成功着陸月球背面馮·卡門撞擊坑。”
李潛誠的搭檔,航天員陳明,拍了拍他的肩膀。“該你了,老李。”
他們按程序檢查了所有系統,確認登月艙完好無損。然後輪到李潛誠打開艙門。當他轉動密封閥時,機械的咔噠聲在寂靜中格外響亮。艙門緩緩下降,成爲通向灰色世界的斜坡。
李潛誠深吸一口氣,踏上舷梯。他的靴子落在月壤上,留下清晰的印記。“對於一個人來說,這是一小步,”他說出排練過無數遍的話,“但對於中國航天,這是通往深空的又一大步。”
他沒有添加“人類”這個詞。這不是阿姆斯特朗的時代了,各國都有自己的月球計劃,競爭與合作微妙地交織在一起。中國在月球背面建立的科考站“廣寒宮”已在三百公裏外運行了兩年,他們此行是爲其運送補給並進行一系列地表實驗。
李潛誠環顧四周。馮·卡門撞擊坑的景色荒涼而壯麗:灰色的月壤向各個方向延伸,點綴着大大小小的撞擊坑,遠處地平線彎曲得異常明顯,黑色的天空中沒有一絲雲彩,只有星星和蔚藍的地球懸掛其中。陽光以絕對直接的方式照射一切,陰影黑得如同剪影。
“開始部署設備吧。”陳明的聲音從通訊頻道傳來。他已經開始從登月艙搬運第一個實驗模塊。
李潛誠點點頭,走向預定區域。他們的任務包括設置一組新的月震儀、采集不同深度的月壤樣本,以及測試一種新型的氧氣提取技術。時間很緊,他們必須在月晝期間完成主要工作,月夜的極端低溫會迫使所有設備進入休眠狀態。
他走向第一個標記點,開始用電動鑽采集月壤樣本。鑽頭旋轉時,揚起的月塵緩緩落下,在沒有空氣的月球上形成優雅的拋物線。李潛誠注視着這近乎超現實的景象,心中涌起一種奇異的疏離感。他參加過三次太空任務,但踏上另一個天體表面的感覺仍然令人震撼。
就在這時,他眼角瞥見了一絲動靜。
李潛誠猛地轉頭。在約三十米外的一個小撞擊坑邊緣,有什麼東西閃了一下。他眨了眨眼,調整頭盔的濾光模式。那裏空無一物。
“老李?”陳明的聲音傳來,“你沒事吧?心率有點上升。”
“沒事,”李潛誠回答,“可能是光線錯覺。”
他繼續工作,但注意力無法完全集中。大約十分鍾後,當他安裝月震儀時,又看到了——這次是在他左側,一個陰影處,有個輪廓短暫地顯現在岩石後面。
李潛誠放下工具,小心地朝那個方向走了幾步。月面重力只有地球的六分之一,他的步伐輕快得近乎滑稽,但他此刻毫無笑意。
“陳明,我可能需要檢查一下那邊。”
“什麼問題?”
“不確定。可能有...設備碎片?我去看看。”
李潛誠慢慢靠近那片陰影區域。隨着角度變化,陽光開始照亮岩石後的空間。那裏什麼也沒有,只有月壤和幾塊小石頭。
正當他準備返回時,一樣東西引起了他的注意:月壤表面有一串微小的印記,每個約硬幣大小,排列成隱約的軌跡,向着遠處更大的岩石群延伸。
那不是他們的腳印,也不是任何設備留下的痕跡。那些印記看起來像是...小動物的足跡。
李潛誠蹲下身,頭盔幾乎貼近月面。他打開頭盔攝像頭,將圖像放大。確實是足跡,非常淺,但清晰可辨,似乎由某種小型生物留下。每個足跡有三到四個小凹陷,排列方式讓他聯想到兔子的腳印。
他感到一陣眩暈。這不可能是真的。月球上沒有生命,沒有大氣,白天溫度高達127攝氏度,夜晚則降至零下173度。任何生物都無法在這樣的環境中存活。
“李潛誠,請回話。你發現什麼了?”控制中心的聲音插了進來,他們一定監測到了他升高的心率和長時間的靜止。
“我...發現一些異常的印記。”李潛誠決定部分說實話,“不是我們的足跡。看起來像...小型機械留下的痕跡,可能來自之前的某個探測器。”
這個解釋勉強說得通。雖然這個區域未被記錄有任何探測器活動,但總有未知的可能性。
“記錄痕跡並采集周圍樣本,”控制中心指示,“然後繼續主要任務。不要浪費時間。”
“明白。”
李潛誠按指示拍攝了足跡,用取樣器采集了周圍的月壤,但他內心的疑惑絲毫未減。那些足跡太有機了,不像機械產物。而且它們延伸的方向...
他抬起頭,望向那片岩石群。在最大的岩石陰影中,似乎有什麼在動。
李潛誠猶豫了一下,然後做了個決定。他對着麥克風說:“我將沿着痕跡方向進行簡短勘測,可能有助於了解未知探測器的來源。”
沒等回應,他開始小心地跟隨足跡前進。他的航天服內置的生命支持系統能維持八小時,時間還算充裕。這些足跡引向岩石群中的一個裂縫,大小剛好容一人通過。
“李潛誠,我們不建議進入未勘測區域。請返回預定工作區。”控制中心的聲音再次響起。
“只花幾分鍾,我想確認一下。”李潛誠回答,同時已經進入了裂縫。
裂縫內部比想象中深。陽光只能照亮入口處幾米,前方陷入深沉的黑暗。李潛誠打開肩燈,光束切開黑暗。足跡在這裏消失了,月壤表面被一層薄薄的塵埃覆蓋,沒有留下任何印記。
正當他準備退出時,燈光捕捉到了一樣東西:在裂縫盡頭的岩石壁上,有一個明顯的開口,直徑約半米,邊緣異常光滑,不像天然形成。
李潛誠靠近觀察。開口內部似乎有微弱的光源。他將燈光照進去,看見一條向下傾斜的通道,內壁光滑如鏡,顯然是人工制造。
“控制中心,我發現一個結構體。重復,發現人工結構體。”他報告道,聲音因激動而微微顫抖。
頻道裏沉默了幾秒,然後:“描述結構體。”
“通道,直徑約半米,內壁光滑,有微光從深處透出。不是我們的建築。不是任何已知國家的標志。”李潛誠盡可能專業地描述,盡管他的心髒狂跳不止。
“請勿進入。重復,請勿進入。返回登月艙,與陳明會合。我們將評估情況。”
李潛誠知道這是正確的程序。但就在他準備退出的瞬間,那個東西再次出現了——在通道深處,兩個微小的光點閃爍了一下,然後一個輪廓短暫顯現在微弱的光中。
那是一只兔子。一只微小的、黑色的兔子,在月球地表之下。
李潛誠倒吸一口涼氣,後退了一步。“我看到了...某種生物。”
“請重復?”
“通道裏有生物。小型,黑色,類似...兔子。”說出口後,他自己都覺得荒謬。
長時間的沉默。然後:“李潛誠,你的生命體征顯示異常。請立即返回登月艙。陳明將協助你。可能是有害氣體泄漏或頭盔顯示問題。”
他們不相信他。李潛誠理解這一點。如果他處在他們的位置,他也不會相信。但那只兔子——如果真是兔子——又出現了,這次更近一些。它坐在通道中,歪着頭,似乎在觀察他。
李潛誠做了一件違反所有訓練和規程的事:他伸出手,緩緩伸向那只小生物。
兔子沒有逃跑。當李潛誠戴着手套的手靠近時,它甚至向前湊了湊。然後,令人震驚的事情發生了:兔子的身體開始發光,柔和的白光從內部透出,它的形態開始變化,融化,重組,最後形成一個完全不同的形狀——一個微小的、完美的人類胎兒形態,蜷縮着,發着光。
李潛誠猛地抽回手,震驚得說不出話。那光逐漸增強,胎兒形態又開始變化,這次變成了一團旋轉的星雲,然後是一朵花,一片雪花,一系列形態以驚人的速度流轉,每一種都完美無瑕,仿佛在展示物質可能性的全部範圍。
“這...這是...”李潛誠喃喃自語。
光形態最終穩定下來,變回那只小黑兔。它轉身跳向通道深處,停下來,回頭看他,明顯是在示意他跟上去。
“控制中心,我必須調查這個現象。”李潛誠說,聲音異常堅定。
“李潛誠,這是命令:立即返回登月艙。”控制中心的聲音變得嚴厲。
“如果這個發現如我所想,它將改變一切。”李潛誠回答,“我會保持通訊。如果我遇到危險,陳明知道該怎麼做。”
沒等回應,他進入了通道。
通道內部比看起來寬敞,李潛誠幾乎可以直立行走。內壁發出柔和的乳白色光芒,照亮前路。小黑兔在前面跳躍,每跳幾下就停下來等他。
通道逐漸向下延伸,拐了幾個彎。李潛誠注意到通道壁上有精細的紋路,像是某種未知的文字或圖案,隨着他的移動而微微發光。空氣?他忽然意識到自己能正常呼吸。他檢查了航天服讀數:外部環境顯示可呼吸大氣,溫度22攝氏度,氣壓正常。這怎麼可能?
猶豫了一下,李潛誠解鎖了頭盔。空氣涌入,清涼而新鮮,帶着一種難以形容的清新氣息,像是雨後森林與星際塵埃的混合。他完全摘下了頭盔,掛在腰間。
“我在一個人造環境中,”他對着麥克風說,“可呼吸大氣,適宜溫度。這個結構體非常先進。”
沒有回應。通訊中斷了。李潛誠檢查了設備,信號完全消失。他本應感到恐慌,但一種奇異的平靜籠罩了他。他繼續跟隨兔子前進。
通道終於開闊起來,進入一個圓形大廳。大廳中央有一個發光的池子,池中不是水,而是一種閃爍的銀色物質,緩慢旋轉,如同微型的銀河。池子周圍散布着各種奇異的晶體結構,發出不同顏色的柔和光芒。
小黑兔跳到一個晶體旁,身體再次開始變化。這次它化作一個模糊的人形,然後逐漸清晰——變成了一個年輕女子,穿着某種簡潔的白色服裝,黑色長發,眼睛像月球表面一樣深邃。
“歡迎,李潛誠。”她說,聲音直接在他腦海中響起,溫柔而清晰。
“你是誰?這是什麼地方?”李潛誠問,驚訝地發現自己並不害怕。
“我是守護者,也是信使。”女子回答,“這個地方...你可以稱之爲月心聖殿。它已經存在了很久,比你們人類文明的歷史還要久遠。”
“你是...外星人?”李潛誠猜測。
女子微笑:“不如說是月球本身的一部分。月球並非你們所認爲的那麼簡單。它是一個生命體,一個有意識的存在。我則是它意識的延伸。”
李潛誠試圖消化這個信息。“月球是...活着的?”
“以一種與你們完全不同的方式。”女子點頭,“我們觀察地球很久了,看着生命從海洋中誕生,看着恐龍稱霸又滅亡,看着你們的祖先學會站立、使用工具、創造文明。”
“爲什麼現在現身?爲什麼對我?”
“因爲時間到了。”女子說,“你們的文明來到了一個轉折點。你們剛剛能夠離開自己的星球,卻已經用毀滅性武器瞄準彼此。你們開發了改變基因的技術,卻尚未理解生命的神聖。你們連接了整個星球,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分裂。”
她走向發光的池子,示意李潛誠跟上。“看。”
池中的銀色物質泛起漣漪,顯示出圖像:地球,美麗而脆弱,被薄薄的大氣層包裹。然後圖像變化,顯示兩極冰蓋融化,森林消失,物種滅絕,城市被淹沒。接着是戰爭的景象,導彈升空,城市化爲廢墟。然後是一些李潛誠無法完全理解的場景:人類與機器的融合,意識的數字化,某種集體意識的誕生與掙扎。
“這是可能的未來,”女子說,“不是預言,而是基於當前軌跡的投影。”
“你爲什麼要給我看這些?”李潛誠問,心中沉重。
“因爲你們需要改變方向,而改變需要催化劑。”女子回答,“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邀請,一個證據,證明宇宙比你們想象的更加神秘、更加互聯、更加充滿意識。”
她再次變化,變回小黑兔,然後跳到李潛誠腳邊。“我是月球送給地球的禮物,一個謎題,一個象征。在你們的文化中,兔子與月亮緊密相連,不是嗎?中國的月兔,日本的月兔,阿茲特克的月兔...這不是巧合,而是深層記憶的回響。”
李潛誠忽然明白了。“那些神話...它們基於真實?”
“基於片段記憶和直覺。”兔子說,“現在,是時候讓人類重新連接這些深層真理了。”
“你想要我做什麼?”
“回去。告訴人們你看到的一切。”
李潛誠苦笑。“他們會認爲我瘋了。事實上,連我自己都在懷疑這是否是幻覺、缺氧或輻射引起的譫妄。”
“這就是考驗的一部分。”兔子說,“真正的轉變從來不容易。但你會找到相信的人,然後他們會尋找自己的證據。科學會前進,探測器會深入,最終他們會發現更多。不是所有真相都會立刻被接受,但種子一旦種下,就會生長。”
兔子跳回池邊,再次變成女子。“現在你必須回去了。你的同伴開始擔心,你的生命支持系統剩餘時間不多了。”
李潛誠意識到她已經知道了一切——他的任務,他的時間限制,一切。
“我會再見到你嗎?”他問。
女子微笑:“以某種形式,是的。現在閉上眼睛。”
李潛誠照做了。他感到一陣輕柔的推力,仿佛被溫和的風推動。當他睜開眼睛時,他正站在岩石裂縫外,頭盔戴回頭上,通訊頻道充滿噪音然後突然清晰。
“李潛誠!李潛誠!請回話!”是陳明的聲音,充滿焦急。
“我在這裏,”李潛誠回答,聲音平靜得令他自己驚訝,“我回來了。”
“感謝上帝!你突然消失了二十分鍾!通訊完全中斷。控制中心都快瘋了。”
“我需要回到登月艙,”李潛誠說,“我有重要的事情報告。”
返回途中,李潛誠檢查了采樣容器。除了計劃中的月壤樣本,容器裏多了一樣東西:一塊小小的黑色石頭,形狀酷似一只坐着的兔子,材質未知,溫暖而微微脈動,仿佛有生命。
回到登月艙後,李潛誠和陳明進行了長時間的交涉。控制中心最初堅持認爲他經歷了某種太空誘發的幻覺,但無法解釋他頭盔攝像頭記錄的最後幾分鍾:清晰的通道入口,以及那奇異的光芒。更重要的是,那塊黑色兔子石頭的存在,它發出微弱但可測量的能量信號,材質分析顯示它不屬於已知的任何元素或化合物。
任務按計劃繼續,但提前了一天結束。李潛誠和陳明返回軌道艙,與等候的指令艙對接,然後開始返回地球的旅程。
在漫長的返航途中,李潛誠不斷回想他的經歷。有時他懷疑那是否真的只是幻覺,但兔子石頭的實體存在反駁了這種想法。石頭被保存在特制的容器中,研究已經開始。
回到地球後,隔離和匯報程序比以往任何任務都更加嚴格。李潛誠被反復詢問,接受各種心理和生理測試。他堅持自己的故事,提供每一個細節。
最初,官方聲明中完全沒有提及這一事件,只宣布任務成功完成。但消息還是泄露了——一段模糊的視頻,一段錄音片段,關於異常能量讀數的傳言。互聯網上充滿了猜測和理論。
六個月後,中國航天局發布了一份謹慎的報告,確認在馮·卡門撞擊坑發現“異常結構體”和“無法立即解釋的現象”,同時宣布將組織國際聯合任務進一步調查。
李潛誠沒有再被允許參加太空任務,他被調到培訓部門,負責新一代航天員的訓練。但他知道,變化已經開始。
一個寧靜的夜晚,李潛誠站在北京郊外的山頂,仰望滿月。手中握着那塊兔子石頭,它一如既往地溫暖。他想起月球女子的話:“真正的轉變從來不容易。”
月亮在夜空中明亮而神秘,李潛誠微微一笑。在月亮表面,對任何有望遠鏡的人來說都看不見的地方,一座古老的聖殿中,一個小黑兔形狀的光點輕輕閃爍,如同遙遠的呼應。
人類探索月球的新時代,以一種無人預料的方式,剛剛真正開始。而李潛誠知道,這不僅是關於月球,更是關於人類如何重新認識自己在宇宙中的位置——不是作爲孤獨的探險者,而是作爲某個更大、更古老故事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