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2009年8月28日,傍晚六點四十分。火車站站台上,夏末的熱浪混雜着鐵軌的機油味、人群的汗味、還有遠處飄來的泡面香氣,形成一種獨特的、屬於離別時刻的氣味。

李小莊站在三號站台,手裏捏着一張被汗水浸得有些發軟的車票。票面上印着:K字頭,上海→北京,18:55開。還有十五分鍾。他身邊堆着兩個行李箱和一個蛇皮袋——父親堅持要他帶上的,裏面是被褥、臉盆、暖水瓶,還有一大包自家醃的鹹菜。

“到了就打電話。”父親第三次重復這句話,“手機要一直開着。”

“知道了,爸。”李小莊說。他今天穿了件新買的格子襯衫,領口有點緊,汗水順着脖子往下淌。繼母在旁邊幫他整理衣領,眼眶紅紅的:“一個人在外,要照顧好自己。”

站台上擠滿了人。大多是送孩子上大學的家長,還有拖着行李、臉上既興奮又茫然的新生。有人在大聲告別,有人在偷偷抹淚,有人舉着相機拍照,閃光燈在黃昏的光線裏一閃一閃。

李小莊的目光越過人群,尋找着某個身影。蘇夢蝶今天也要走——她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重點大學,不是音樂學院,是父親希望的經濟專業。火車比他的晚半小時,但她堅持要來送他。

“說好了要送你,就一定要送。”三天前她在電話裏說,語氣很堅定。

那天他們見了高中時代的最後一面——在學校門口的奶茶店,坐在靠窗的老位置。她剪短了頭發,齊肩,發梢微微內扣,看起來更成熟了。他們聊了很久,聊大學,聊專業,聊對北京的想象。但都沒聊那個最核心的問題:以後怎麼辦?

最後蘇夢蝶說:“我們會保持聯系,對吧?”

“當然。”李小莊說。

“那就好。”

對話很簡短,像兩個人都小心翼翼地避開了某些可能會讓氣氛變得沉重的話題。但分別時,蘇夢蝶忽然從包裏拿出一個紙袋:“這個給你。路上聽。”

裏面是一盤磁帶。封面上是她手寫的字:“2008-2019,我們的歌。”

李小莊接過,紙袋很輕,但他覺得手裏沉甸甸的。

現在,那盤磁帶就在他隨身的背包裏,和那本她送的藍色筆記本放在一起。他想,等上了火車,安頓好了,就找一個有錄音機的地方,聽聽裏面錄了什麼。

“小莊!”有人叫他。

李小莊轉過頭,看見蘇夢蝶穿過人群走過來。她今天穿了件白色的T恤和牛仔短褲,背着一個雙肩包,額頭上沁着細密的汗珠。她走到他面前,微微喘着氣:“還好趕上了。”

“你跑過來的?”李小莊問。

“嗯,堵車,我下了出租就跑。”蘇夢蝶看了看他身邊的行李,“這麼多東西?”

“我爸非讓帶的。”

兩人一時無話。站台上,廣播響起:“乘坐K字頭列車的旅客,請抓緊時間上車,列車即將發車……”

“你要上車了。”蘇夢蝶說。

“嗯。”李小莊看了看父親和繼母,“爸,阿姨,你們先上車幫我放行李吧,我跟同學再說幾句。”

父親看了蘇夢蝶一眼,點點頭,和繼母拖着行李先上車了。

站台上只剩下他們兩人,還有周圍嘈雜的人聲、汽笛聲、廣播聲。黃昏的光線斜射過來,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在地上交疊。

“這個給你。”蘇夢蝶從包裏拿出一個小相冊,塑料封皮的,很薄,“裏面是我們高中時的照片,還有……我寫的一些話。”

李小莊接過。相冊第一頁就是畢業晚會那晚的合影——他站在舞台上朗誦,她在台下看着。照片是班長抓拍的,像素不高,但能看清兩個人的表情:他緊張地握着麥克風,她專注地看着他。

“謝謝。”他說。

“還有,”蘇夢蝶猶豫了一下,“你的QQ……會一直上線嗎?”

這個問題問得有點突然。李小莊愣了一下,然後說:“會的。你不是說我們要保持聯系嗎?”

“嗯。”蘇夢蝶點點頭,眼睛有點紅,但她很快眨了眨眼,把淚意壓下去,“那……說好了,每天都要看QQ。”

“說好了。”

廣播又在催了。李小莊該上車了。他看着蘇夢蝶,這個從高三開始就坐在他旁邊的女孩,這個和他一起聽許嵩、辦廣播站、打三國殺、在雨中的校園裏散步的女孩,此刻站在他面前,即將和他去往同一個城市,但不同的大學,不同的專業,不同的生活軌道。

他有很多話想說,但所有的話都堵在喉嚨裏。最後他只是說:“到了北京,我告訴你。”

“好。”蘇夢蝶說,“我也會告訴你。”

“那……我走了。”

“嗯。”

李小莊轉身,走向車廂門。上車前,他回頭看了一眼。蘇夢蝶還站在原地,對他揮了揮手。夕陽的光照在她臉上,她的笑容有點模糊,像隔着一層水汽。

他上了車。車廂裏很擁擠,過道裏塞滿了行李和人。他找到自己的座位——硬座,靠窗。父親和繼母已經把行李放好了。

“那女孩……”父親欲言又止。

“同學。”李小莊說。

父親看了他一眼,沒再說什麼。

列車緩緩啓動。李小莊趴在車窗上,看着站台向後移動。蘇夢蝶的身影越來越小,最後變成一個白色的點,消失在站台的盡頭。然後站台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城市的街景:樓房、街道、廣告牌,都在暮色中向後飛逝。

他坐回座位,從背包裏拿出那盤磁帶和隨身聽——還是高中時那個銀色的,電池蓋已經鬆了,要用透明膠帶粘着。他戴上耳機,按下播放鍵。

磁帶的A面是許嵩的歌,按時間順序排列:《斷橋殘雪》《清明雨上》《灰色頭像》《如果當時》《有何不可》……每首歌之間有幾秒空白,然後下一首開始。都是他們一起聽過的歌,都是他們青春的背景音。

聽到《灰色頭像》時,李小莊閉上眼睛。許嵩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你灰色頭像不會再跳動

哪怕是一句簡單的問候

心貼心的交流一頁頁翻閱多難過

是什麼 墜落 升空……”

他想起高三時蘇夢蝶QQ被盜的那段日子,她的頭像一直灰着,像熄滅的星辰。那時候他每天上線第一件事就是看她的頭像亮沒亮,像在等待某種神跡。後來她回來了,但有些事情已經不一樣了。

現在,他們都要去北京了,物理距離近了,但他卻有種預感:他們的QQ頭像,可能會在各自的大學生活裏,越來越頻繁地變成灰色——不是因爲盜號,而是因爲忙碌,因爲新的圈子,因爲……成長。

磁帶轉到B面。第一首是《送你的獨白》,但不是許嵩的原版,是蘇夢蝶自己錄的。她彈着吉他,清唱,聲音有些沙啞,像剛哭過:

“如果離別是必修的課程

我希望這是最後一課

如果忘記是成長的代價

我希望永遠不及格……”

她改了幾句歌詞。原版更傷感,她改得更……更溫柔,像在勸慰,也像在承諾。李小莊聽着,眼眶發熱。他別過臉,看向窗外。

窗外的景色已經完全變了。城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田野、村莊、偶爾掠過的河流。暮色四合,天空從橘紅變成深藍,幾顆星星開始閃爍。

歌曲一首首播放。最後一首是《十年》——不是許嵩的,是陳奕迅的。蘇夢蝶用鋼琴伴奏,彈得很慢,唱得更慢:

“十年之後

我們是朋友

還可以問候

只是那種溫柔

再也找不到擁抱的理由……”

唱到這裏,她停頓了一下,然後輕聲說:“李小莊,這是最後一首歌。磁帶到這裏就結束了。但我們的歌……我希望不會結束。不管十年後我們在哪裏,變成什麼樣,都還要記得這些歌,記得我們一起聽歌的時光。好嗎?”

錄音到這裏戛然而止。磁帶轉到頭,自動彈起。李小莊坐在座位上,耳機裏一片寂靜,只有列車行駛的哐當聲,還有周圍乘客的說話聲、打牌聲、嬰兒的哭聲。

他很久沒有動。直到父親推了推他:“吃點東西吧,你阿姨煮的茶葉蛋。”

“嗯。”他摘下耳機,收起隨身聽和磁帶。茶葉蛋還是溫的,剝開殼,蛋白上印着深褐色的紋路。他咬了一口,很香,但喉嚨發緊,有點咽不下去。

窗外徹底黑了。偶爾有對面列車的燈光劃過,照亮車廂裏疲憊的面孔。李小莊拿出手機,諾基亞1110的綠色屏幕在黑暗裏亮着微弱的光。他點開QQ,登錄。

聯系人列表裏,蘇夢蝶的頭像是亮的——是一只蝴蝶的簡筆畫,她高中時就用的那個。個性籤名改成了:“北上的列車,載着夢想和……不舍。”

他點開對話框,輸入:“我上車了。在聽你給的磁帶。很好聽。”

想了想,又刪掉。換成:“我會一直上線。等你。”

發送。然後他盯着屏幕,等待回復。

幾分鍾後,消息來了:“我的車也快開了。到了北京告訴你。”

“好。一路平安。”

“你也是。”

對話到這裏應該結束了。但李小莊又打了一行字:“剛才那首歌,《十年》,你唱得很好。”

這次等了更久。久到他以爲她不會回復了,手機才震動:“希望十年後,我們不是歌裏唱的那樣。”

“不會的。”他回復,“我們會是更好的樣子。”

“嗯。我相信。”

頭像暗了下去。她應該要上車了。李小莊看着那個灰色的蝴蝶頭像,想起磁帶裏她說的:“我們的歌……我希望不會結束。”

他希望也是。

列車在夜色中前行。李小莊靠在座位上,閉上眼睛。耳機裏仿佛還有歌聲在回蕩,混着列車的哐當聲,像一首關於離別和遠行的交響曲。

他想起畢業晚會那晚,他朗誦完《送你的獨白》後,蘇夢蝶問他爲什麼用隱喻。當時他沒回答。現在他想,也許是因爲有些話,說太直白反而沉重;有些感情,留一點空間反而長久。

就像此刻,他們沒有說“我會想你”,沒有說“不要忘了我”,只是約定“每天都要看QQ”。這就夠了。足夠在陌生的城市裏,在忙碌的大學生活中,維持一條細若遊絲的聯結。

而這條聯結,也許比任何誓言都堅韌——因爲它不承諾永恒,只承諾此刻的真誠。

深夜,列車停靠在一個小站。李小莊醒來,看見窗外站台上的燈光昏黃,幾個乘客上下車,然後又恢復寂靜。他看了看手機,凌晨兩點。QQ上,蘇夢蝶的頭像已經灰了很久。

他打開那個藍色筆記本,翻到第一頁。米黃色的紙張在手機屏幕的光照下泛着溫柔的光。他拿出她送的鋼筆,想了想,寫下:

“2009年8月28日,夜,北上列車。她送我磁帶,裏面是我們聽過的所有歌,還有她唱的《十年》。她說希望十年後我們不是歌裏唱的那樣。我說不會的。我們在不同的大學,不同的專業,即將開始不同的生活。但約定每天都要看QQ,約定不讓頭像變成永久的灰色。這約定很輕,像蛛絲,但我想用心維持,不讓它斷。窗外的夜色很深,偶爾有燈火掠過,像流星。我想起高三時我們坐在教室裏,聽着同一首歌,看着同一片天空。那時候覺得未來很遙遠,現在未來就在眼前——是一列北上的火車,是兩個陌生的大學,是無數個需要獨自面對的日子。但至少,在那些日子裏,我知道有一個人在另一個角落,和我聽着同樣的歌,看着同樣的QQ列表,等待着同一個頭像亮起。這就夠了。對於站在成年和獨立門檻上的十八歲來說,這就足夠了。”

寫完後,他合上筆記本。列車繼續前行,哐當,哐當,像時間的腳步聲。

他閉上眼睛,在入睡前想:明天到北京,第一件事就是找一台電腦,登錄QQ,讓頭像亮起來。

然後等待那個蝴蝶頭像,也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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