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四，寅時三刻。
冷宮的水牢比想象中更陰森。高順舉着火把走在前面，趙鐵柱帶十名禁軍緊隨其後。通道狹窄，石階溼滑，空氣裏彌漫着腐臭和黴味。
“就是這裏了。”高順停在一道鐵門前，門上鏽跡斑斑，但鎖是新的。
趙鐵柱示意手下撬鎖。鐵門打開時，一股刺鼻的腥味撲面而來。水牢不大，中央是個方形水池，水深及腰，水面上漂着雜物。四壁石牆上掛着鐵鏈，其中一條鎖着個人——正是影。
她半泡在水裏，頭低垂着，長發遮住了臉。身上的黑衣溼透，傷口泡得發白。
“影姑娘！”高順沖過去。
趙鐵柱攔住他：“小心有詐。”
他拔刀戒備，慢慢靠近。確認沒有陷阱後，才砍斷鐵鏈，將影抱出水池。影還有呼吸，但氣息微弱，身上燙得嚇人。
“快！送太醫院！”
衆人抬着影匆匆離開水牢。趙鐵柱殿後，正要走時，忽然瞥見水池底部有什麼東西在反光。他猶豫了一下，伸手去撈——是個鐵盒子，巴掌大小，鎖着。
“帶走。”
回到太醫院時，天已微亮。太醫們緊急搶救，蘇辰在門外踱步，臉色鐵青。
“陛下，”趙鐵柱呈上鐵盒，“這是在水牢裏找到的。”
蘇辰接過，盒子很沉，鎖得很緊。他讓侍衛撬開，裏面是一沓信，最上面一封的落款，讓他瞳孔驟縮：
“北涼王致德太妃親啓。”
信是北涼王的親筆，用的是北涼文字，但附了漢文翻譯。內容觸目驚心：
“太妃所請之事，本王已應。十月十五交易後，我大軍即南下‘勤王’。待太妃垂簾，需履行三約：一割陰山關以北百裏；二開邊市，準我商人自由往來；三歲貢白銀五十萬兩，絹二十萬匹。若允，本王保太妃一世尊榮。若不允……太妃當知後果。”
後面還有幾封，都是德太妃的回信，言辭卑微，一一應允。最後一封寫於三日前：“萬事俱備，只待皇子至京。圖在妾身，人在西山，十五夜，靜候王師。”
王師。她竟稱北涼軍爲王師。
蘇辰手在抖，不是怕，是怒。這個女人，爲了一己之私，竟要割地賠款，引狼入室！
“陛下，”趙鐵柱低聲問，“這些信……”
“是德太妃通敵的鐵證。”蘇辰小心收起，“但還不夠。我們需要交易現場的人贓並獲，需要她親口承認。”
正說着，太醫出來了：“陛下，影姑娘醒了，但情況不好。她傷口感染，高燒不退，還中了毒。”
“毒？”
“一種慢性毒，叫‘七日醉’，中毒者會日漸虛弱，七日後昏迷不醒，若不解毒，就會在睡夢中死去。”太醫面色凝重，“影姑娘中毒至少三日了。”
三日。正是她被德太妃抓住的時間。
蘇辰沖進病房。影躺在床上面色潮紅，呼吸急促。見他來，她掙扎着要起身。
“躺着。”蘇辰按住她，“太醫說，你中了‘七日醉’。”
影苦笑：“臣……猜到了。這幾日總覺得乏力，還以爲是傷重。”
“能解嗎？”
“能，但需要解藥。”影聲音虛弱，“‘七日醉’是北涼宮廷秘毒，解藥只有北涼王室有。”
北涼王室。拓跋宏。
蘇辰握緊拳頭。所以德太妃不僅抓了影，還給她下毒，這是雙重籌碼。若他不就範，影就會死；若他妥協，江山就會丟。
“陛下，”影抓住他的手，“別管臣……按原計劃……西山……”
“閉嘴。”蘇辰打斷她，“朕不會用你的命換江山，也不會用江山換你的命。兩個，朕都要。”
影看着他，眼眶泛紅：“陛下……”
“好好休息。”蘇辰爲她掖好被角，“解藥的事，朕來想辦法。”
走出病房，蘇辰立刻召見陳明遠。
“使團到哪裏了？”
“已至京郊十裏亭，午時前可入城。”陳明遠答，“按制，陛下應於申時在太和殿接見。但臣已按陛下吩咐，準備了‘歡迎儀式’。”
“什麼儀式？”
“京營演武。”陳明遠眼中閃過一絲狡黠，“五千精銳列陣，弓馬嫺熟，軍容整肅。讓拓跋宏看看，大啓軍威猶在。”
蘇辰點頭：“很好。另外，宴席上……給拓跋宏的酒，單獨準備。”
“陛下的意思是……”
“下藥。”蘇辰冷冷道，“不是毒藥，是讓他昏睡的藥。劑量控制好，讓他晚上爬不起來。”
陳明遠會意：“臣明白了。”
午時，北涼使團入京。
蘇辰站在城樓上，看着那支浩浩蕩蕩的隊伍。拓跋宏騎在馬上，一身北涼貴族服飾，鷹鼻深目，氣宇軒昂。他身後是五百護衛，個個精悍，馬匹雄壯。
“陛下，”陸文淵在旁低聲道，“拓跋宏此次……來者不善。”
“朕知道。”蘇辰轉身下城，“走，去會會這位北涼三皇子。”
太和殿的宴席奢華至極。
蘇辰坐在龍椅上，看着下方的拓跋宏。這位三皇子舉止得體，漢語流利，但眼神裏的桀驁藏不住。
“大啓皇帝陛下，”拓跋宏舉杯，“小王代父王敬陛下，願兩國永修盟好。”
“三皇子遠道而來，辛苦了。”蘇辰回敬，“聽聞北涼鐵騎近日在陰山關外演武，聲勢浩大，不知是何用意？”
殿內一靜。所有人都沒想到，皇帝會如此直接。
拓跋宏笑容不變：“陛下明鑑，不過是例行操練。倒是大啓禁軍北上青龍關，讓父王有些……不安。”
針鋒相對。
蘇辰笑了：“禁軍北上，也是操練。怎麼，只許北涼練兵，不許大啓練兵？”
“自然不是。”拓跋宏放下酒杯，“只是時間太巧，難免讓人多想。”
“巧？”蘇辰故作驚訝，“哪裏巧？難道三皇子此次來訪，不是爲修好，而是另有所圖？”
這話就重了。拓跋宏臉色微變，但很快恢復：“陛下說笑了。小王此來，確是誠心修好。”
兩人虛與委蛇，酒過三巡。陳明遠安排的演武開始了，五千禁軍在殿外廣場列陣，刀槍如林，旌旗蔽日。拓跋宏看着，眼中閃過一絲凝重。
宴席持續到申時末。拓跋宏的酒是特制的，他喝得越多，眼神越迷離。最後，他起身告退時，腳步都有些踉蹌。
“三皇子醉了，”蘇辰關切道，“陳卿，送三皇子回驛館休息。好生照料。”
“臣遵旨。”
拓跋宏被攙扶着離開。蘇辰看着他的背影，知道藥效發作了。至少今夜，他別想去西山。
但德太妃呢？她若等不到拓跋宏，會怎麼做？
蘇辰回到御書房，趙鐵柱已在等候。
“陛下，西山那邊有動靜了。”趙鐵柱稟報，“我們的暗哨發現，今天午後，有十幾批人陸續進山，都帶着兵器。山神廟附近，還發現了新的崗哨。”
“德太妃到了？”
“應該到了。”趙鐵柱指着地圖，“據暗哨回報，山神廟裏至少有三四十人。而且……他們好像在等什麼人。”
等拓跋宏？還是等別的？
蘇辰沉吟：“高順那邊呢？找到德太妃的其他據點了嗎？”
“找到了三個。”趙鐵柱道，“一個在城西的當鋪，一個在城南的綢緞莊，還有一個……在太醫院附近。”
太醫院附近？蘇辰心中一動。
“具體位置？”
“是一家藥鋪，叫‘回春堂’，東家姓林。”
林？林清源？
蘇辰立刻派人去查。一個時辰後，回報來了：回春堂的東家確實是林清源的父親，但三年前已故。現在的掌櫃是林清源的叔父，而林清源本人……今早出現在藥鋪，取了藥，又匆匆離開。
“他取的是什麼藥？”
“據夥計說，是‘七日醉’的解藥原料。”
蘇辰精神一振。林清源在配解藥？他是想救影？還是另有所圖？
“盯緊他。一旦他配好解藥，立刻拿下。”
“是！”
酉時，蘇辰去太醫院看影。
她燒退了些，但依然虛弱。太醫說，若三日內沒有解藥，毒入心脈，就難救了。
“陛下，”影聲音沙啞，“明日……西山……”
“朕知道。”蘇辰握住她的手，“解藥的事，有眉目了。林清源在配解藥。”
影一愣：“他？爲什麼？”
“不知道。”蘇辰搖頭，“也許他良心未泯，也許……這是另一個陷阱。”
正說着，外面傳來喧譁聲。一個侍衛沖進來：“陛下！林清源抓到了！他……他要見陛下！”
蘇辰來到審訊室。林清源被綁在椅子上，身上有傷，顯然是抓捕時反抗所致。他面前的小桌上，擺着幾個藥瓶。
“解藥配好了？”蘇辰問。
林清源抬頭，眼神復雜：“配好了。但陛下……必須先答應臣一件事。”
“你敢跟朕講條件？”
“臣不敢。”林清源苦笑，“但這件事，關系到婉妃娘娘的兒子。”
蘇辰心中一凜：“說。”
“臣的父親，當年是婉妃的太醫。”林清源緩緩道，“婉妃生產那晚，臣父親也在場。孩子確實出生了，但……不是皇子，是公主。”
公主？
“先帝失望，但爲了保護婉妃，對外宣稱是皇子，送出宮外。”林清源繼續，“後來婉妃被毒害，先帝震怒，命臣父親暗中保護那孩子。臣父親將她托付給江南一戶農家，化名沈明珠。”
沈明珠。不是沈明。
“德太妃知道嗎？”
“她不知道是公主。”林清源道，“她一直以爲婉妃生的是皇子，所以這些年一直在找。臣父親臨終前，讓臣繼續保護明珠姑娘。但三個月前，德太妃的人找到了她……”
“抓走了？”
“不，是騙走了。”林清源眼中閃過痛苦，“德太妃派人假扮宮中太監，說陛下要接她回宮認親。明珠姑娘信了，跟着走了。現在……她就在德太妃手裏。”
蘇辰明白了。德太妃要用沈明珠冒充皇子，作爲交易的籌碼。而林清源爲了救明珠，被迫爲德太妃辦事，包括給影下毒。
“解藥是真的？”蘇辰問。
“是真的。”林清源點頭，“臣可以服下試毒。”
蘇辰讓人取來銀針試毒，又讓太醫驗藥，確認無誤後，才給影服下。
影服下解藥，不久後吐出一口黑血，臉色反而好了些。太醫診脈後，鬆了口氣：“毒解了，再休養幾日就好。”
蘇辰看向林清源：“明珠現在在哪？”
“臣不知道。”林清源搖頭，“但德太妃曾說過，交易完成前，明珠會很安全。因爲……她是‘皇子’，是未來的皇帝。”
所以德太妃會在西山交易時，帶上沈明珠？用她來取信拓跋宏？
“陛下，”林清源跪下，“臣自知罪該萬死，但求陛下……救救明珠姑娘。她是無辜的。”
蘇辰看着他，許久，才道：“朕可以免你死罪，但你要幫朕做一件事。”
“什麼事？”
“明日西山，你隨朕一起去。”蘇辰道，“德太妃認得你，你可以接近她。朕要你做的，是確認明珠的位置，並保護她的安全。”
“臣……願意！”
夜深了。
蘇辰回到御書房，開始準備明日的決戰。趙鐵柱、陳明遠、高順都被召來，李清瑤也堅持要同去。
“皇兄，臣妹身手不差，可以幫忙。”李清瑤認真道。
蘇辰本想拒絕，但看到她堅定的眼神，最終點了點頭：“好，但你必須在後方，不能上前線。”
計劃再次調整。除了原本的三隊人馬，蘇辰又安排了一隊，由李清瑤率領，負責接應和救援。林清源則作爲內應，一旦確認明珠位置，就發信號。
一切準備就緒時，子時已過。
距離交易時間，只剩不到十二個時辰。
蘇辰獨自站在窗前，看着西山的方向。夜色中，那座山像一頭蟄伏的巨獸。
明天，他將深入虎穴。
不僅要奪回邊防線圖，要擒拿德太妃，要救出影和明珠，還要……面對可能出現的北涼精銳。
手機震動，電量顯示：62%。
備忘錄裏，他寫下最後一句話：
【若朕明日未歸，清瑤繼位。陸相輔政，趙鐵柱掌軍。勿與北涼開戰，以穩爲上。】
寫完後，他收起手機。
窗外，風聲更緊了。
而遙遠的西山深處，山神廟裏，德太妃捻着佛珠，看着面前的少女。
那少女約莫十七八歲，眉眼清秀，肩上有塊蝴蝶胎記。她怯生生地站着，眼中滿是惶恐。
“別怕，”德太妃微笑，“明天過後，你就是大啓的皇帝了。”
少女顫抖着：“我……我不想當皇帝……”
“由不得你。”德太妃冷下臉，“記住，從現在起，你是李睿的弟弟，是先帝的私生子，名叫李宸。若說錯一個字……”
她拍了拍手。兩個黑衣人拖出一個遍體鱗傷的中年婦人，是沈明珠的養母。
“娘！”明珠沖過去，卻被攔住。
“好好演這場戲。”德太妃緩緩道，“演好了，你們都能活。演砸了……一個都別想活。”
明珠看着養母，淚水滑落，最終，點了點頭。
德太妃滿意地笑了。
她看向廟外，月光終於突破雲層，灑在山路上。
還有幾個時辰。
這場謀劃了三十年的大戲，就要上演了。
而觀衆，是北涼三皇子，是大啓皇帝，是天下人。
她，將是最後的贏家。
廟外，秋風呼嘯，像是誰在哭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