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清晨，205宿舍被一種混合着緊張與期待的靜默籠罩。陽光透過窗簾縫隙切割在地面上，光柱裏塵埃緩緩翻滾，像無數微小命運的不確定軌跡。
鄭成在晨光中醒來，第一個動作是側耳傾聽。陳謹在床上輾轉反側的窸窣聲，趙浩平穩悠長的呼吸，孫宇那邊……異常安靜。他坐起身，看到孫宇的床鋪已經空了，被子疊得勉強整齊。
“孫宇呢？”鄭成輕聲問。
陳謹迷迷糊糊揉着眼睛：“不知道……好像很早就出去了。”
趙浩也醒了，坐起來，皺了皺眉：“他不會自己跑出去了吧？”
鄭成心中一沉。孫宇的提前離開打破了計劃中的“集體行動”前提。這個最脆弱的環節，在高壓下可能做出任何不理智的行爲。他快速下床，檢查孫宇的書桌——課本都在，書包不見了。
“他可能去教室自習了。”鄭成說，試圖用最合理的推測安撫自己也安撫他人，“我去看看。你們按計劃準備。”
他迅速洗漱穿衣，沒有驚動其他還在沉睡的宿舍樓學生，快步走向教學樓。周六的教學樓空曠寂靜，走廊回蕩着他自己的腳步聲。高一七班的教室門虛掩着。
鄭成推門進去。教室後排靠窗的位置，孫宇果然在那裏。他背對着門，肩膀瘦削，頭埋得很低，面前攤開着課本和作業，但筆尖久久沒有移動。清晨的光線勾勒出他單薄的輪廓，像一株隨時可能折斷的蘆葦。
鄭成沒有立刻走過去。他站在門口觀察了幾秒，確認孫宇只是坐着發呆，沒有異常舉動，才輕輕走過去。
“孫宇。”
孫宇猛地一顫，像受驚的兔子般轉過頭，看到是鄭成，眼神裏掠過一絲慌亂，隨即低下頭：“鄭、鄭成……你怎麼來了？”
“看你不在宿舍。”鄭成在他旁邊的座位坐下，語氣平常，“怎麼這麼早來教室？”
“我……睡不着，就來看看書。”孫宇聲音細如蚊蚋，手指無意識地摳着課本邊緣。
鄭成看着他布滿血絲的眼睛和眼下的青黑，知道這絕非“睡不着看書”那麼簡單。極度的焦慮和恐懼正在侵蝕這個本就脆弱的少年。
“今天的計劃，陳謹跟你說了吧？”鄭成問。
孫宇點點頭，又搖搖頭，嘴唇顫抖：“我……我怕。萬一、萬一雷烈沒出現，萬一李強他們發現了我們……”
“計劃有風險，但不做的風險更大。”鄭成的聲音冷靜而清晰，像在陳述一道物理題的解題步驟，“李強找了校外的人，目的就是讓我們措手不及。被動挨打，結果會更糟。”
“可是……可是爲什麼是我？”孫宇突然抬起頭，眼淚毫無預兆地涌出來，聲音裏充滿了壓抑已久的委屈和絕望，“我只想好好讀書，我什麼都沒做錯……爲什麼他們都要欺負我？”
這個問題，鄭成曾經也無數次問過自己，在無數個初中被推搡、被嘲笑的夜晚。他沉默了幾秒，給出了一個他自己相信、但或許殘酷的答案：“因爲這個世界有時候不講‘爲什麼’，只講‘能不能’。他們覺得能欺負你，而你沒有讓他們付出足夠的代價。”
孫宇愣愣地看着他，眼淚不停流下。
“哭沒有用。”鄭成遞過去一張紙巾，“害怕也沒有用。要麼變得讓他們不敢欺負，要麼找到辦法讓他們覺得欺負你不值得。我們今天做的，就是後者。”
孫宇接過紙巾，胡亂擦了擦臉，抽噎着問：“真的……真的能行嗎？”
“概率高於坐以待斃。”鄭成站起身，“走吧，回宿舍。按計劃來，別單獨行動。”
他帶着孫宇回到205時，陳謹已經起床，正在和趙浩低聲討論着什麼。看到孫宇紅腫的眼睛，陳謹想說什麼，被鄭成用眼神制止了。
“都齊了。”鄭成說，“重復一遍計劃：下午兩點左右，陳謹你的發小在柳枝巷口附近制造動靜。我們所有人，包括孫宇，下午一點半一起去圖書館自習，直到晚飯時間。期間任何人不得單獨離開，手機保持暢通。有問題嗎？”
陳謹和趙浩搖頭。孫宇也微弱地點了點頭。
“浩哥，”鄭成看向趙浩，“你確定今天不去‘飛躍’球場？”
“不去。”趙浩簡短回答，“去市體育場，那邊人多。”
“好。”鄭成看了看時間，上午八點半。“現在，自由活動，但不要出校門。中午食堂集合。”
等待的時間總是格外漫長。鄭成強迫自己沉浸在物理競賽題中，用復雜的公式和抽象的概念填滿思維，暫時屏蔽對下午計劃的反復推演。陳謹坐立不安，一會兒刷手機，一會兒翻書，最後拉着孫宇下起了象棋——孫宇下得心不在焉，連輸三盤。趙浩則戴上耳機聽音樂，閉目養神，但手指偶爾會敲擊桌面，暴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中午食堂人不多。四人坐在一起，沉默地吃飯。周圍的談笑聲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鄭成注意到，李強和王旭、劉威也出現在食堂，坐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李強眼神陰鷙地掃過205這一桌，尤其在趙浩和孫宇身上停留了片刻，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然後轉過頭去，和同伴大聲說笑起來，聲音刺耳。
挑釁，明目張膽的挑釁。他們在施加心理壓力。
陳謹氣得握緊了筷子。趙浩面不改色，只是夾菜的動作稍微重了一點。孫宇則把頭埋得更低，幾乎要埋進餐盤裏。
鄭成平靜地吃完最後一口飯，放下筷子。“走吧。”
下午一點半，四人準時出現在圖書館二樓自習區。鄭成選擇了一個靠窗、視野開闊、周圍人少的位置。從這裏，可以看到圖書館正門和一部分通往校門的路。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窗外的陽光逐漸西斜，在地板上投下長長的影子。圖書館裏只有書頁翻動和筆尖書寫的沙沙聲，寧靜得仿佛與世隔絕。但205的四人之間，空氣卻像拉緊的弓弦。
鄭成的手機震動了一下。是陳謹發來的消息：“我發小到了，在巷口旁邊的便利店假裝買東西。李強他們還沒出現。”
鄭成回復：“保持聯系，注意安全，別暴露。”
兩點十分。陳謹手機再次震動，他看了一眼，臉色微變，把手機遞給鄭成。屏幕上是他發小發來的消息：“看到李強和兩個他們學校的，還有兩個穿其他校服的（像職高的），進巷子裏了。我要開始嗎？”
鄭成回復：“再等五分鍾。然後你假裝在巷口打電話，聲音大點，抱怨朋友放鴿子之類的，自然點。別往巷子裏看。”
兩點十五分。陳謹發小回復：“OK，我去了。”
接下來的十分鍾，仿佛被無限拉長。鄭成盯着窗外，目光掃過校門口的方向，又落回書本上，但一個字也看不進去。陳謹不停地看手機。趙浩索性不裝了，看着窗外。孫宇身體微微發抖，雙手緊握在一起，指節發白。
兩點二十五分。陳謹的手機狂震。他幾乎是跳起來，看到消息，臉色瞬間變得極其精彩，把手機再次遞給鄭成。
發小的消息帶着驚嘆號：“我靠！出大事了！我剛在巷口打電話，就看到一個騎山地車的高個子男生（好像是你們學校的，穿黑T恤）從老路那邊過來，騎得飛快！他本來好像要直接過去，但往巷子裏瞥了一眼，突然就刹車了！然後他調轉車頭，直接騎進巷子裏去了！現在裏面好像吵起來了！”
鄭成心髒猛地一跳。雷烈！他不僅看到了，而且直接進去了！這超出了“偶然路過看一眼”的計劃預期！
“然後呢？”鄭成快速打字。
“然後我就趕緊走遠了一點，但還能聽到聲音。裏面好像在罵，然後有摔東西的聲音！好像打起來了！我不敢過去看，怎麼辦？”
“立刻離開那裏，回家。謝謝，回頭請你吃飯。”鄭成發出最後一條消息，然後收起手機，深吸一口氣。
計劃出現了重大變量。雷烈的反應比預想的更直接、更暴力。這不是簡單的威懾，而是直接沖突。
“怎麼樣？”陳謹急切地問。趙浩和孫宇也看了過來。
“雷烈進去了，可能和李強他們起了沖突。”鄭成壓低聲音，“情況不明。我們按原計劃，繼續待在圖書館，直到有進一步消息。”
“沖突？打起來了？”陳謹又興奮又害怕。
“可能。”鄭成看向窗外，眉頭微蹙。雷烈的介入力度過強，雖然可能更有效地破壞李強的計劃，但也可能引發不可預知的後果——比如雷烈受傷，或者李強狗急跳牆，將怒火更猛烈地撒向205，又或者，事情鬧大，引來學校甚至警方關注，把所有人都卷進去。
時間在焦慮中又過去了半小時。下午三點，圖書館裏依舊平靜，但鄭成心中的警報一直在響。他需要知道柳枝巷裏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想起林瀾。她似乎有某些信息渠道。猶豫了一下，他給林瀾發了一條很謹慎的消息：“聽說柳枝巷那邊下午有點動靜，你知道什麼嗎？”
幾分鍾後，林瀾回復了，內容簡短卻信息量大：“剛聽三班有人說，李強和王旭跑回學校了，樣子很狼狽，劉威沒一起。有人看到劉威好像去校醫室了，額頭有傷。他們好像在罵雷烈。”
劉威受傷了！雷烈動手了！李強和王旭逃回來了！
鄭成立刻將信息整合分析：沖突以雷烈的武力壓制結束，李強方有人受傷（劉威），李強和王旭可能也吃了虧。雷烈應該沒事（否則李強不會只是罵）。事件性質：學生（含校外人員）鬥毆，但可能未嚴重到需要立即報警的程度（否則李強不敢回學校）。
這是一個模棱兩可的結果。一方面，李強的計劃被徹底破壞，且付出了代價，短期內應該不敢再輕舉妄動（尤其涉及雷烈）。另一方面，仇恨可能更深，且劉威受傷，李強可能會用其他方式（比如告狀）試圖報復雷烈，或者遷怒205。
“有結果了。”鄭成對等待的三位室友簡要通報了情況，“李強計劃失敗，劉威受傷。短期內我們應該安全了。”
陳謹鬆了口氣，幾乎癱在椅子上：“太好了！雷烈太猛了！”
趙浩哼了一聲：“便宜李強那孫子了。”
孫宇則呆呆地坐着，仿佛還沒反應過來危機已經暫時解除。
鄭成沒有他們那麼樂觀。他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開始泛紅的晚霞。計劃成功了，以一種遠超預期的方式。雷烈這個最大的不可控變量，不僅如預期般出現，還以最暴力的方式直接改寫了結局。
但這真的是結束嗎？
李強會善罷甘休嗎？雷烈爲什麼反應如此激烈？僅僅是因爲看到李強和校外人員混在一起？還是另有原因？劉威的傷有多重？學校會介入嗎？
更重要的是，這場“偶然”的設計，雷烈是否察覺到了異常？那個在巷口打電話的陳謹發小，是否引起了雷烈的注意？如果雷烈意識到自己被“利用”了，以他的性格，會作何反應？
問題一個接一個涌現。鄭成感到一陣疲憊，但大腦仍在高速運轉。他翻開軟面抄，在新的一頁寫下：
“柳枝巷事件（臨時命名）”
時間：周六下午約2:25-2:45
地點：柳枝巷內
涉事方：李強（三班）、王旭、劉威（三班）+ 兩名外校職高生（？） VS 雷烈（九班）
過程：雷烈路過發現，直接介入，發生沖突。
結果：劉威受傷（額頭），李強、王旭撤回學校。外校人員情況不明。雷烈情況不明（應無大礙）。
直接效果：李強堵人計劃破產，短期內武力威脅降低。
潛在影響：
李強對雷烈及205仇恨加深，可能轉向更隱蔽或非暴力報復（如造謠、告狀）。
雷烈可能被學校追究（取決於劉威傷勢及李強是否告狀）。
205宿舍與雷烈產生間接關聯（李強視角），風險未知。
孫宇心理壓力可能暫時緩解，但創傷仍在。
外部職高生因素仍需關注。
寫完這些，他合上本子。窗外的天空被晚霞染成一片金紅，圖書館的燈光次第亮起，在玻璃上反射出溫暖的光暈。自習的學生們開始陸續收拾東西離開。
“走吧，去吃飯。”鄭成站起身。
四人走出圖書館，傍晚的微風帶着涼意吹來。校園廣播裏播放着輕柔的音樂。一切都仿佛恢復了平日的寧靜。但鄭成知道，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去食堂的路上，他們遠遠看到李強和王旭從校醫室方向走出來，劉威沒在一起。李強低着頭，臉色陰沉得像要滴出水，王旭跟在他旁邊，同樣垂頭喪氣。他們看到205四人時，李強腳步頓了一下，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般剮過來，尤其是在鄭成臉上停留了一瞬，然後冷哼一聲，快步走了。
那一眼裏，除了憤怒和怨恨，似乎還有一絲……疑惑？他在疑惑什麼？疑惑雷烈爲何恰好出現？還是在懷疑205與此有關？
鄭成面色平靜地收回目光。至少，李強現在的注意力，很大一部分被雷烈吸引過去了。這對205是好事。
晚飯時，205的氣氛輕鬆了不少。陳謹甚至開起了玩笑。孫宇雖然依舊沉默，但吃飯的動作明顯自然了一些。趙浩話還是不多，但眉宇間的緊繃感消散了。
只有鄭成，在短暫的放鬆後，思緒又飄向了那個騎着舊山地車、像一陣黑色旋風般沖進巷子的身影。
雷烈。
這個危險、強大、不按常理出牌的變量，今天以一種意外的方式，成爲了他們暫時的“屏障”。但鄭成深知，依賴這樣一個不可控的屏障，本身就是巨大的風險。
他需要更了解雷烈。不是出於感激或好奇，而是出於純粹的風險管理。
同時，他也不能放鬆對李強的監控。狗急跳牆，困獸猶鬥。失敗的李強，可能會變得更危險、更不擇手段。
夜色降臨，205宿舍亮起了燈。陳謹在打遊戲，趙浩在聽歌，孫宇早早洗漱躺下了，似乎想用睡眠逃離這一切。
鄭成坐在書桌前，打開物理競賽資料。燈光照亮他沉靜的側臉。
第一場風暴，似乎暫時過去了。
但他知道，江湖從未平息。
規則之下，暴力之側，生存的遊戲，從來都是剛剛開始。
而他已經下出了第一步，不算完美，但有效的棋。
接下來，他需要爲更復雜的棋局，準備更多的棋子，和更深的計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