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怯生生的詢問,像是被風沙磨礪過的細碎砂礫。
雖然輕微。
卻帶着千鈞之力。
狠狠地砸在了陸戰那顆早已千瘡百孔的心髒上。
陸戰整個人僵住了。
就像是被西北荒漠深夜裏最凜冽的寒風瞬間凍結。
他保持着那個半跪的姿勢。
膝蓋重重地磕在堅硬冰冷的水泥地上。
但他絲毫感覺不到疼痛。
全世界的聲音仿佛在這一刻都被抽離了。
呼嘯的狂風聽不見了。
刺耳的警報聲消失了。
周圍那幾十名荷槍實彈的戰士們粗重的呼吸聲也遠去了。
他的眼裏,只有眼前這個小小的、髒兮兮的一團。
陸戰顫抖着伸出手。
那雙拿慣了精密繪圖筆、能夠在大漠風沙中穩穩修正萬分之一毫米誤差的手。
此刻卻抖得像是個帕金森晚期的老人。
他想要去觸碰那個小女孩的臉頰。
可是。
當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那層幾乎看不出本來膚色的皮膚時。
他又觸電般地縮了回來。
不敢碰。
真的不敢碰。
他怕這是一個夢。
一個他在無數個因思念成疾而導致的高燒夜晚裏,做過無數次的夢。
只要輕輕一碰。
夢裏的女兒就會像泡沫一樣碎掉。
然後醒來。
面對的依然是那張冰冷的、只有半截側臉的黑白照片。
以及無邊無際的絕望。
“你……”
陸戰張了張嘴。
喉嚨裏像是塞了一團浸滿苦水的棉花。
幹澀。
沙啞。
發不出完整的聲音。
念念眨巴着大眼睛。
那雙眼睛大得出奇。
是因爲她的臉太小了。
瘦得只剩下一層皮包着骨頭,下巴尖得讓人心驚。
眼窩深陷。
顯得那雙瞳孔黑得發亮,卻又透着一股讓人心碎的死寂。
她看着眼前這個奇怪的叔叔。
他好高大。
哪怕是跪着,也像一座山一樣。
但是他哭了。
眼淚順着他滿是胡茬和血污的臉上流下來。
沖刷出一道道蜿蜒的痕跡。
念念有些害怕。
她縮了縮脖子。
也就是這個動作。
讓陸戰看清了她脖子上的那一圈痕跡。
那是一道紫黑色的淤青。
像是被什麼粗糙的繩索,或者是成年人有力的手掌,狠狠掐過留下的。
在那細嫩得仿佛一折就斷的脖頸上。
顯得如此觸目驚心。
轟——!
陸戰的大腦裏仿佛有一顆核彈炸開了。
理智的弦,在這一瞬間崩斷。
這不是夢!
夢裏的女兒,應該是穿着粉色的小裙子,白白胖胖,像個小公主一樣笑着向他跑來。
絕不是眼前這個……
像個小乞丐,渾身是傷,連站都站不穩的孩子。
可是。
那種血脈相連的悸動是騙不了人的。
那種心髒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死死攥住,痛得無法呼吸的感覺是騙不了人的。
就在這時。
念念的腦海裏,那個奇怪的機械聲音再次響了起來。
【叮!檢測到高濃度親緣關系。】
【目標人物鎖定:陸戰。】
【身份確認:生物學父親。】
【安全等級:極高。】
念念聽不懂什麼叫“生物學父親”。
但是她聽懂了“父親”兩個字。
那就是爸爸。
是媽媽說過的,會像大英雄一樣保護念念,給念念吃飽飯,不讓壞人打念念的爸爸。
小團子的委屈,在這一刻終於爆發了。
她在那個黑暗的地窖裏沒哭。
在被王翠花拿掃帚打的時候沒哭。
在看到那只大老鼠搶稻草的時候也沒哭。
可是現在。
看着眼前這個流淚的男人。
她的小嘴一扁。
眼淚像是斷了線的珍珠,一顆接着一顆地往下滾。
那是受盡了委屈,終於找到了依靠的宣泄。
她鬆開攥着衣角的小手。
不再顧忌眼前這個男人身上的血污。
也不再顧忌周圍那些黑洞洞的可怕管子。
她像一只受傷的小乳燕歸巢一般。
猛地撲進了陸戰的懷裏。
“爸爸……”
小奶音帶着哭腔,顫抖着,破碎着。
“救命……”
“念念痛……”
“壞女人打念念……嗚嗚嗚……爸爸……念念好餓……”
軟。
太軟了。
這是陸戰的第一感覺。
懷裏的小身子輕得像是一片羽毛。
仿佛一陣風就能吹走。
但他又能清晰地感覺到那一根根硌人的肋骨。
隔着那件破舊的、散發着黴味和餿味的棉襖,狠狠地硌在了他的胸口上。
也硌在了他的心尖上。
痛!
痛徹心扉!
陸戰下意識地收緊了雙臂。
將這個小小的身軀死死地勒進自己的懷裏。
仿佛要將她揉進自己的骨血裏。
再也不分開。
“爸爸在……”
“爸爸在!”
陸戰終於吼了出來。
聲音嘶啞,帶着野獸受傷般的低吼。
“誰也不能打你了……”
“誰也不能!”
“爸爸在這裏!”
“對不起……對不起……”
“爸爸來晚了……”
這個在戈壁灘上隱姓埋名三年,面對西方技術封鎖沒低過頭,面對極端惡劣環境沒彎過腰的鋼鐵漢子。
此刻抱着這團小小的身軀。
哭得像個無助的孩子。
淚水混合着他臉上的血水,滴落在念念那亂糟糟像鳥窩一樣的頭發上。
周圍死一般的寂靜。
趙剛依然端着槍。
但是他的手指已經離開了扳機。
他看着眼前這一幕。
看着那個平時冷硬得像塊石頭、只知道盯着數據的總工。
此刻崩潰痛哭的模樣。
趙剛的心裏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
酸澀難當。
他身後的那些年輕戰士們。
一個個紅了眼眶。
雖然他們還不知道這個孩子的來歷。
雖然那個詭異的“光門”依然讓他們感到不安。
但是。
那個孩子身上散發出來的絕望和苦難。
那個父親身上爆發出來的悲痛和深情。
是無法僞裝的。
“隊長……”
一個小戰士吸了吸鼻子,聲音有些哽咽。
“槍……還要舉着嗎?”
趙剛深吸了一口氣。
他看着那個只有半米高,縮在陸戰懷裏瑟瑟發抖的小團子。
那哪裏是什麼入侵者。
那分明就是一個在煉獄裏掙扎求生,好不容易爬回人間的小天使。
“把槍放下!”
趙剛低聲命令道。
聲音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全體都有,槍口朝下,關保險!”
譁啦——
一陣整齊的機械聲響起。
所有的槍口都垂了下來。
原本肅殺、緊張、一觸即發的戰場氣氛。
在這一刻。
被一種濃稠得化不開的悲傷所取代。
念念把小臉埋在陸戰的胸口。
這是爸爸的味道。
雖然有汗味,有血腥味,還有淡淡的煙草味。
但是好溫暖。
比那個畫出來的太陽還要溫暖。
比那床新棉被還要讓人安心。
她的小手緊緊抓着陸戰的衣領。
指節因爲用力而發白。
生怕一鬆手,這個溫暖的懷抱就會消失。
“爸爸……”
她在懷裏悶悶地喊了一聲。
聲音越來越小。
“念念……不是做夢吧……”
“如果是做夢……念念不想醒……”
這一句話。
再次把陸戰的心凌遲了一遍。
他低下頭。
用滿是胡茬的下巴,輕輕蹭着女兒那髒兮兮的額頭。
也不嫌髒。
只覺得這是世間最珍貴的寶貝。
“不是夢。”
“閨女,這不是夢。”
“爸爸帶你回家。”
“回我們的家。”
陸戰想要站起來。
可是因爲剛才情緒太過激動,再加上之前的胃出血和長時間的跪姿。
他的腿一軟。
差點摔倒。
但他硬是用一只手撐住了地面。
另一只手死死護住懷裏的孩子。
哪怕自己摔得頭破血流,他也絕不會讓念念受到一絲一毫的震蕩。
“總工!”
趙剛見狀,連忙沖了上去,想要扶住他。
“別碰她!”
陸戰猛地抬頭。
那眼神。
凶狠、暴戾、充滿了警惕。
就像是一頭護崽的孤狼。
哪怕是面對自己的戰友,此刻他也無法交付信任。
他失去了她三年。
整整三年!
那種失去的恐懼已經刻進了他的骨髓裏。
趙剛的手僵在半空中。
他看着陸戰那雙布滿血絲、仿佛隨時會擇人而噬的眼睛。
心中一凜。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陸戰。
“我不碰。”
趙剛舉起雙手,示意自己沒有惡意。
“老陸,你冷靜點。”
“孩子……孩子狀態不對。”
趙剛指了指陸戰懷裏。
陸戰低頭一看。
念念已經在他懷裏暈過去了。
小小的眉頭依然緊緊皺着。
仿佛在夢裏還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她的呼吸很微弱。
微弱得像是隨時會斷掉。
“醫生!”
“叫醫生!!!”
陸戰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吼聲。
抱着孩子,跌跌撞撞地向醫務室沖去。
背影倉皇。
像是在和死神賽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