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持續下了整夜。
葉清弦回到劇院爲她安排的臨時住所——劇院頂樓一間廢棄的化妝間改成的單身公寓。房間不大,十五平米,一張床、一張書桌、一個衣櫃,還有滿牆的鏡子。鏡子用黑布遮着,是她入住第一天就做的。她不喜歡在鏡子裏看見自己,尤其是左手腕上那圈銀色的枷鎖烙印。
烙印在發燙。
從觸碰那把椅子開始,灼痛感就沒有停止過。不是持續性的疼痛,而是一陣陣的、有節奏的脈動,像心髒跳動,又像某種信號。
她坐在書桌前,打開筆記本電腦。屏幕藍光照亮她蒼白的臉。文檔裏是今天的調查報告,光標在“椅子(編號CJ-001)”後面閃爍。
她敲下第一行:
【檢測到高濃度意識殘響,強度7.3標準單位。污染類型:自我獻祭型劇本固化。危險等級:B。建議:長期監控,暫不接觸。】
然後刪除。
重寫:
【椅子(編號CJ-001)存在異常意識活動。意識體疑似爲三年前失蹤人員陳硯(檔案號CJ-0305)。意識狀態:穩定但受限。與觀察者(本人)發生單向意識通信,內容爲警告性詞匯“別碰”。初步判斷爲友善傾向。】
又刪除。
她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枷鎖烙印的脈動順着小臂向上蔓延,經過手肘,停在肩胛骨的位置。這是烙印的警戒反應——當接近“同源污染體”時,它會通過疼痛示警。
同源。
這個詞讓她皺起眉。她的枷鎖烙印是叛逃時被植入的,是編劇協會用來標記和懲罰叛徒的手段。烙印的材料、技術、原理,都屬於編劇協會的核心機密。
那把椅子,怎麼會和枷鎖烙印同源?
除非……
她重新坐直,打開另一個加密文件夾。裏面是她從編劇協會帶出來的資料碎片,不成體系,但有一些關鍵詞反復出現:“劇場造物”“意識錨定”“永久性舞台裝置”。
她搜索“椅子”。
沒有直接結果。
搜索“意識殘響”。
有三條記錄:
【記錄001:實驗體編號47,女性,29歲,嚐試將自身意識錨定於梳妝台。失敗。意識消散87%,剩餘13%呈混沌態,持續發出“化妝”相關詞匯。處理方式:銷毀。】
【記錄002:實驗體編號89,男性,41歲,成功將意識錨定於懷表。懷表可顯示實驗體生前最後記憶的時間點。副作用:周圍三米內的時間流速減緩0.3%。評級:C級實用造物。】
【記錄003:實驗體編號112,性別不明,年齡不明,自願進行“永久性舞台裝置”轉化。轉化成功率0.7%。成功案例(如有)暫無記錄。備注:此項目已暫停,因倫理委員會介入。】
葉清弦盯着第三條記錄。
自願轉化。永久性舞台裝置。成功率0.7%。
陳硯會是那個0.7%嗎?
如果是,他是怎麼做到的?編劇協會的實驗記錄裏沒有成功案例,但他顯然成功了——雖然成功的形式是一把不能動、不能說的椅子。
她繼續翻閱。資料很碎,大部分是實驗日志的片段,沒有完整記錄。但有一個名字反復出現:“最初的演員”。
這個名字總是和最高權限的實驗相關。記錄顯示,“最初的演員”曾親自監督“永久性舞台裝置”項目,但在某個時間點後突然叫停,理由是“產出效率過低,情感純度不達標”。
情感純度。
葉清弦想起掃描儀上那個詞:自我獻祭型。
她調出椅子的掃描數據,放大情感頻譜圖。圖表顯示,椅子散發的意識波動中,“犧牲”“保護”“愧疚”“愛”四種情感占比超過80%,且純度極高——幾乎沒有雜念。
這很罕見。
大多數意識殘響,尤其是非自願形成的,情感頻譜都是混亂的。恐懼、憤怒、迷茫、痛苦,像打翻的顏料混在一起。但椅子的情感,幹淨得像蒸餾水。
一個人要在什麼狀態下,才能以如此純粹的情感完成意識錨定?
葉清弦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做不到。她的情感早就被枷鎖、被計算、被“最優解”層層包裹,像裹了太多保鮮膜的過期食物,看不清原本的顏色。
窗外,雨小了。天色從深黑轉向墨藍,凌晨四點。
烙印的脈動突然加劇。
葉清弦猛地看向左手腕——銀色紋路在發光,不是反射燈光,是自內而外的、微弱但清晰的白光。紋路像活了一樣,沿着血管的走向向上爬,已經越過手肘,接近肩膀。
同時,她“聽”到了。
不是用耳朵。是直接在大腦裏響起的聲音,年輕男人的聲音,疲憊但清晰:
“別……調查我。”
葉清弦屏住呼吸。
聲音繼續:“你的烙印……和我是同源的。調查我,它會激活更多……對你不好。”
她低頭看着發光的烙印。紋路已經爬到了鎖骨位置,像某種寄生物在尋找進入心髒的路徑。
“你是誰?”她在心裏問。
沉默。
幾秒鍾後,聲音再次響起,帶着一絲自嘲:“陳硯。你應該在檔案裏看過我的名字。”
“你還保留多少意識?”
“足夠思考,足夠回憶,足夠……痛苦。”停頓,“你手腕上的東西,是‘囚徒烙印’的變種。編劇協會用來控制叛徒的。我的椅子……用的是同一種材料,所以會產生共鳴。”
“材料是什麼?”
“不能說。說了,烙印會懲罰你。”
話音剛落,葉清弦感到左肩一陣撕裂般的疼痛。不是烙印本身,是烙印周圍的皮膚——開始浮現新的紋路,像樹根一樣向心髒位置蔓延。
她咬牙忍住沒出聲,但額頭滲出冷汗。
“看,”陳硯的聲音裏有一絲無奈,“它在阻止你知道更多。編劇協會的烙印有兩層:第一層是控制,第二層是保密。你越接近真相,它越會傷害你。”
“怎麼解除?”
“兩種方法。第一,死。第二,找到下烙印的人,讓他解除。”停頓,“我建議選第一種,因爲第二種幾乎不可能。”
葉清弦沒說話。她走到洗手間,拉開衣領看向鏡子。新的紋路已經爬到胸口,形狀像鎖鏈,鎖鏈的盡頭指向心髒。
“它會持續多久?”她問。
“直到你停止調查,或者死。”陳硯說,“烙印會判斷你的‘威脅等級’。你現在是B級,所以只是警告。如果升到A級,它會直接引發心髒驟停。”
“你好像很了解。”
“因爲我也被烙印過。”聲音很輕,“在我還是人的時候。”
葉清弦回到書桌前,坐下。疼痛在減緩,但紋路沒有消退,像刺青一樣留在皮膚上。她看着那些銀色的線條,突然問:“你爲什麼選擇變成椅子?”
長久的沉默。
久到葉清弦以爲連接斷開了。
然後,聲音響起,比之前更輕,像怕吵醒什麼:“爲了救我妹妹。她叫陳琳,今年應該十七歲了。她還好嗎?”
葉清弦調出守序之眼的內部檔案。搜索“陳琳”,結果很快彈出:女性,十七歲,江城一中高三學生,監護人陳明誠(父)。狀態:正常。備注:高適應性受體(89%),需定期監控。
“檔案顯示正常。”她說。
“檔案會騙人。”陳硯的聲音裏有一絲急切,“如果你能見到她,幫我看看她。真正的她,不是檔案裏的她。”
“爲什麼?”
“因爲……”聲音停頓,像在斟酌用詞,“因爲我付出的代價,不應該只換來一份‘正常’的檔案。”
葉清弦看着屏幕上陳琳的照片。很普通的女孩,齊肩發,笑起來有虎牙,眼睛很亮。檔案裏寫着:成績中上,性格開朗,無異常行爲記錄。
但“高適應性受體89%”那一行字,用紅色標出。
“她的適應性很高。”葉清弦說,“這意味着什麼?”
“意味着她是完美的‘容器’。”陳硯的聲音低沉下去,“編劇協會,或者其他什麼東西,會想得到她。所以我把她藏起來了——用我的犧牲,換她不被注意。但如果檔案已經標記了她……”
他沒說完,但葉清弦懂了。
“你想讓我保護她?”
“不。”陳硯否定得很快,“我想讓你離她遠點。你身上的烙印,你調查我的行爲,都會把她拖進更深的危險。離她遠點,就當沒見過我的檔案,沒聽過我的聲音。”
“那你爲什麼告訴我這些?”
“因爲……”聲音裏第一次出現了猶豫,“因爲你是三年來,第一個能聽見我說話的人。我太孤獨了,葉清弦。孤獨到即使知道會害了你,也想多說幾句話。”
葉清弦的手指停在鍵盤上。
孤獨。
她懂這個詞。從叛逃那天起,這個詞就像影子一樣跟着她。守序之眼裏,她是“前編劇協會的叛徒”,同事對她禮貌而疏遠。普通人裏,她是“知道太多秘密的危險分子”,沒人敢靠近。
她也是孤獨的。
“我可以定期和你交流。”她說,“作爲交換,你告訴我關於編劇協會、關於劇場、關於烙印的一切。”
“烙印會懲罰你。”
“我知道。”
“你可能會死。”
“死亡率在計算之內。”
陳硯笑了——如果那能算笑聲的話,更像是一聲嘆息的振動:“你果然和他們說的一樣,葉清弦,理性到瘋狂。”
“他們是誰?”
“編劇協會的檔案。你的名字在上面,評級A,備注:‘危險,不可控,但價值極高’。他們後悔沒在你叛逃前殺了你。”
葉清弦面無表情:“我也後悔沒多帶點資料出來。”
又是一陣沉默。這次不是猶豫,像是在思考。
“好。”陳硯終於說,“但我有條件。第一,交流必須在劇院進行,距離不能超過五十米。第二,每次交流不超過十分鍾,否則烙印會升級。第三,絕對不能接觸陳琳。”
“前兩條可以。第三條,我需要評估。”
“葉清弦——”
“如果她的危險等級真的那麼高,放任不管才是最大的風險。”葉清弦打斷他,“我是劇本修復師,我的工作是評估風險、制定方案、執行修復。情緒用事會幹擾判斷,而我的判斷是:陳琳需要被評估。”
“……你真的很像機器。”
“謝謝誇獎。”
她關掉電腦,看向窗外。天快亮了,雨已經停了,城市在灰藍色的晨光中蘇醒。劇院廣場上,清潔工開始打掃,早餐攤冒出熱氣。
普通人的生活。
她曾經也有機會過那樣的生活。在叛逃之前,在成爲修復師之前,在手腕被打上烙印之前。
“今天就這樣。”她說,“明天同一時間,我會去劇院。我需要知道烙印的完整運作機制,以及如何延緩它的激活。”
“延緩可以,解除不可能。”
“那就延緩。”
沒有回應。連接斷開了,像電話被掛斷。手腕上的烙印停止發光,紋路還在,但疼痛減弱到可以忽略的程度。
葉清弦躺到床上,睜着眼看天花板。
她需要睡眠,但大腦停不下來。太多信息,太多疑問,太多需要計算的變量。
陳硯的意識狀態、烙印的機制、陳琳的適應性、椅子與劇院的關聯、七城污染的蔓延模式……
她坐起來,重新打開電腦,新建一個加密文檔,標題:《CJ-001(陳硯)分析報告》。
第一行,她寫下:
【評估結論:接觸繼續。風險可控,收益未知但潛在巨大。】
第二行:
【行動計劃:
1.每日與CJ-001交流十分鍾,收集情報。
2.暗中觀察陳琳(目標CJ-002),評估實際威脅等級。
3.調查烙印同源材料,尋找弱化方法。
4.準備應對編劇協會可能的幹預。】
第三行,她停頓了很久,最終打下一段與理性無關的話:
【備注:CJ-001表現出高度情感純度(犧牲/保護/愧疚/愛)。這種情感結構在叛逃者中罕見,在協會成員中幾乎不存在。推測其轉化過程中的‘自我獻祭’行爲,可能觸發了某種情感提純機制。值得深入研究。】
研究。
她用這個詞說服自己。一切都是爲了研究,爲了數據,爲了找出編劇協會的弱點。不是爲了那個聲音裏的孤獨,不是爲了那個從未謀面的女孩,不是爲了那個已經變成椅子的男人。
她合上電腦,躺回床上。
閉上眼睛的瞬間,她看見了一把椅子。
孤零零的,立在舞台中央,被聚光燈照亮。
椅子在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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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七點,葉清弦被手機震動吵醒。
是韓蒙。
她接通,沒說話。
“葉經理,抱歉這麼早。”韓蒙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濱海市出事了,需要你立刻過去。”
“什麼事?”
“集體噩夢事件升級了。昨晚有十七個人在睡夢中心髒驟停,死前都說着同一句夢話:‘椅子在看着我’。濱海分部懷疑是跨城污染,源頭可能在你那邊。”
椅子。
葉清弦坐起身:“詳細情況。”
“受害者的夢境內容高度一致:他們夢見自己坐在劇院裏,看着舞台上的表演。表演的內容是他們人生中最痛苦的時刻——反復重演。舞台中央有一把空椅子,夢的最後一幕,那把椅子會轉過來,面向觀衆。然後他們就醒了,或者死了。”
“椅子長什麼樣?”
“木質,舊式,四條腿,椅背挺直——和你們劇院那把一樣。”
葉清弦看向窗外。劇院在晨光中沉默矗立。
“我兩個小時後到濱海。”她說。
“需要支援嗎?”
“暫時不用。給我最高調查權限,我要看所有受害者的生平資料,尤其是和江城有關的交集。”
掛斷電話,她快速洗漱,換上黑色的職業套裝,把長發扎成利落的馬尾。左手腕的烙印被長袖遮住,但紋路已經蔓延到了手背,她不得不戴上手套。
出門前,她看了一眼手機。
有一條未讀短信,來自陌生號碼:
【葉經理,我是陳琳。我爸說你想見我?今天放學後我有時間,在劇院旁邊的咖啡館可以嗎?下午四點。】
葉清弦盯着那條短信。
陳琳。陳硯的妹妹。主動聯系她。
巧合?還是陳硯在背後做了什麼?
她回復:【可以。下午四點,轉角咖啡館。不要告訴別人。】
發送。
然後她下樓,開車前往濱海市。一路上,她的大腦在高速運轉。
集體噩夢。椅子意象。跨城污染。
如果陳硯的椅子真的是污染源,那她的接觸就是在玩火。但如果椅子不是源頭,只是某種……共鳴體?放大器?
她需要更多數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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濱海市,新區醫院。
停屍間裏冷氣開得很足。十七張床上躺着十七具屍體,都用白布蓋着。葉清弦掀開第一張,是個中年男人,表情平靜,像在沉睡。
“死亡時間凌晨三點到四點之間。”濱海分部的負責人是個矮胖的男人,叫老趙,戴着厚厚的眼鏡,“沒有任何外傷,沒有中毒跡象,心髒突然就停了。法醫說是急性心梗,但十七個人同時急性心梗?鬼才信。”
葉清弦沒說話。她戴上特制的手套——能檢測劇本污染殘留的那種——輕輕觸碰死者的額頭。
手套的指尖亮起微弱的藍光。
污染殘留,很淡,但確實存在。
“夢的內容都一樣?”她問。
“基本一樣。”老趙遞過來一沓記錄,“我們都錄下來了,受害者家屬提供的。都是被噩夢驚醒後,迷迷糊糊說的。”
葉清弦快速翻閱。記錄很詳細,每個人的夢境細節略有不同,但結構高度一致:劇院、舞台、痛苦重演、空椅子、椅子轉身。
“椅子轉身後,他們看見了什麼?”她問。
“沒人說到那一步。”老趙搖頭,“都是說到‘椅子轉過來’,就停了。要麼是醒了,要麼是……”
死了。
葉清弦走到下一具屍體前,掀開白布。是個年輕女孩,不超過二十歲。她的表情和其他人不同——她在笑。嘴角上揚,眼睛微閉,像做着美夢。
“這個女孩有點特殊。”老趙說,“她是唯一一個笑着死的。而且她之前來過江城。”
葉清弦抬頭:“什麼時候?”
“兩周前。來江城大劇院看演出,是那個什麼……《雷雨》的巡回場。她買了前排票,座位號是7排13座。”
7排13座。
陳硯給她的戲票,也是這個座位號。
“演出日期?”
“十月二十三號。”
“那場演出的主演是誰?”
老趙翻了下資料:“叫……陳硯。對,陳硯,本地的話劇演員。不過那場演出出了事故,主演在台上突發心髒病,送醫不治。”
葉清弦記得那個檔案。陳硯的“官方死因”:突發心髒病。
但她現在知道不是。
“這個女孩的生平資料,全部給我。”她說。
“已經在準備了。”老趙遞過來一個平板,“不過葉經理,有件事得告訴你——守序之眼總部來人了,現在在會議室。說要接管這個案子。”
“誰?”
“姓李,叫李監制。帶着兩個人,說是編劇協會的特派員。”
葉清弦的手指微微收緊。
李監制。她認識。三年前她叛逃時,負責追捕她的就是這個李監制。溫和的外表,冰冷的眼神,像一台精準的殺人機器。
“他們什麼時候到的?”
“半小時前。現在應該已經在看資料了。”
葉清弦放下平板:“我去見見他們。”
“葉經理……”老趙猶豫了一下,“小心點。那三個人,感覺不對勁。”
“怎麼不對勁?”
“他們……”老趙壓低聲音,“他們在笑。看着那些屍體,他們在笑。”
葉清弦點點頭,轉身走出停屍間。
走廊很長,熒光燈發出嗡嗡的響聲。她的高跟鞋敲擊地面,回聲在空曠的走廊裏重疊。手腕上的烙印又開始發燙,這次不是因爲椅子,是因爲即將見到的人。
會議室在走廊盡頭。
門開着。
她走到門口,看見裏面有三個人。兩個穿着黑色西裝,站在窗邊,像雕塑。第三個坐在會議桌主位,穿着灰色的休閒西裝,戴着金絲眼鏡,正在翻看資料。
李監制。
他抬起頭,看見葉清弦,露出溫和的笑容:“清弦,好久不見。有三年了吧?”
“兩年十一個月零七天。”葉清弦走進會議室,在對面坐下,“李監制專程從總部過來,是爲了這十七個普通人?”
“是爲了你。”李監制合上資料,雙手交疊放在桌上,“總部對你很關注,清弦。你叛逃後,不僅沒死,還混進了守序之眼,成了特聘修復師。這很不簡單。”
“運氣好。”
“不,是能力好。”李監制微笑,“你是我帶過最優秀的學生。如果不是當年那件事,你現在應該是協會最年輕的監制了。”
葉清弦面無表情:“當年的事,是我自己的選擇。”
“爲了你姐姐?”李監制歪了歪頭,“值得嗎?爲了一個已經半瘋的人,放棄大好前程,背上叛徒的烙印,每天活在疼痛和監視裏。”
“值不值得,不需要你評判。”
“確實。”李監制點頭,“但我今天來,不是敘舊的。我是來給你一個機會。”
他推過來一份文件。
文件封面寫着:《回歸協議》。
“籤了它,回協會。烙印可以解除,權限可以恢復,你姐姐也可以得到最好的治療。”李監制的聲音很輕,像在說什麼貼心話,“條件只有一個:交出江城那把椅子,還有陳硯的意識殘響提取技術。”
葉清弦看都沒看那份文件。
“協會什麼時候對意識殘響感興趣了?”她問,“我記得這個項目三年前就被叫停了,理由是‘倫理問題’和‘效率過低’。”
“情況變了。”李監制說,“最近的幾次大規模污染事件,都出現了高純度情感殘響。如果能提取並復制這種殘響,我們可以制造出更高效的‘情緒能源’。而江城那把椅子,是目前發現純度最高的樣本。”
“所以你們要抓我回去,不是爲了懲罰叛徒,是爲了讓我當技術顧問。”
“雙贏,不是嗎?”李監制攤手,“你得到自由和治療,協會得到技術。至於那十七個死人……不過是必要的代價。”
葉清弦站起來。
“我不會回去。”她說,“也不會交出椅子。”
“爲什麼?爲了那些你根本不認識的人?”李監制也站起來,笑容淡去,“清弦,你以前不是這麼感情用事的人。你姐姐的事讓你變了。”
“我沒有變。”葉清弦看着他,“我一直都知道,協會在做的事是錯誤的。以前我不說,是因爲我姐姐在你們手裏。現在她死了,我沒什麼好怕的了。”
李監制沉默了幾秒。
“你怎麼知道她死了?”他問,“我們告訴你的可是‘治療中’。”
“因爲如果她還活着,你們早就用她來威脅我了。”葉清弦轉身走向門口,“而不是用一份可笑的協議。”
兩個黑衣人動了,攔住門口。
葉清弦停下腳步,沒回頭:“李監制,這裏是守序之眼的地盤。你想在這裏動手?”
“不想。”李監制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但如果你執意要當叛徒,我也只好執行清理程序了。不過在那之前……”
他走到葉清弦身邊,湊近她耳邊,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
“……告訴你個秘密。你姐姐沒死。她還活着,在協會最深層的實驗室裏。每天都被提取情感,用來喂養‘最初的演員’。她哭的時候,純度最高。”
葉清弦的身體僵住了。
“所以,清弦。”李監制退後一步,笑容重新浮現,“籤了協議,你就能見她。不籤……她就繼續當飼料。你自己選。”
他帶着兩個黑衣人離開。
會議室裏只剩葉清弦一個人。
她站在原地,很久很久。然後,她抬起左手,摘下手套。手腕上的烙印在發光,紋路已經爬到了手指。
她看着那些發光的線條,突然笑了。
很冷,很諷刺的笑。
原來如此。
枷鎖烙印不僅是爲了控制她,還是爲了標記她——標記她這個“高純度情感提供者”的親屬。姐姐是原料,她是備用品。
她重新戴上手套,拿出手機,撥通韓蒙的號碼。
“韓隊。”她的聲音平靜得可怕,“幫我查一個人。我姐姐,葉清音,三年前被編劇協會帶走,官方說法是‘接受治療’。我要知道她的真實狀況。”
“清弦,這不符合程序——”
“我手裏有濱海十七人死亡的線索,和江城劇院直接相關。交換條件。”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
“一小時後給你答復。”韓蒙說,“但清弦,你要有心理準備。編劇協會的實驗室……不是什麼好地方。”
“我知道。”葉清弦掛斷電話。
她走出會議室,回到停屍間。老趙還在那裏,看到她回來,愣了一下:“葉經理,你臉色很差。”
“給我那個女孩的詳細資料。”葉清弦說,“所有和她有關的東西,購物記錄、社交賬號、瀏覽歷史,全部。”
“已經在整理了,但是——”
“沒有但是。”葉清弦看向他,“李監制來過了。他想拿走這個案子,還想拿走更多。如果我們不快一點,下一個躺在這裏的,可能就是你,或者我。”
老趙的臉色變了。
“我馬上去催。”他說,小跑着離開。
葉清弦走到那個微笑死去的女孩床前,掀開白布。女孩很年輕,臉上還有雀斑,嘴角上揚,像在做美夢。
“你看見了什麼?”葉清弦輕聲問,“椅子轉過來,你看見了什麼?”
當然沒有回答。
但葉清弦突然想到一種可能。
如果,椅子轉過來後,看見的不是恐怖的東西,而是……美好的東西呢?美好到讓人願意笑着死去的東西?
她拿出掃描儀,調整到最高精度,對準女孩的太陽穴。
屏幕上,數據滾動。
【情感殘留分析:純度92%,成分:喜悅(45%)、釋然(30%)、愛(17%)、其他(8%)】
喜悅。釋然。愛。
這不是噩夢該有的情感。
除非……那不是噩夢,是美夢。一個讓人願意永遠留在裏面的美夢。
葉清弦關掉掃描儀,蓋好白布。
她需要回江城。
需要再和那把椅子談談。
需要知道,陳硯在變成椅子之前,到底許了什麼願。
以及,那個願望,和這十七個人的死,到底有什麼關系。
------
下午三點五十,江城,轉角咖啡館。
葉清弦提前十分鍾到,選了靠窗的位置。四點整,一個女孩推門進來,穿着高中校服,背着雙肩包,齊肩發,眼睛很亮。
陳琳。
她看見葉清弦,愣了一下,然後走過來,有些拘謹地坐下。
“葉經理?”她問。
“叫我清弦姐就行。”葉清弦把菜單推過去,“喝什麼?”
“美式,謝謝。”
點完單,兩人沉默了幾秒。陳琳攪動着杯裏的水,葉清弦看着她——這個陳硯用命換來的妹妹,這個適應性高達89%的潛在容器。
“我爸說你找我,是關於我哥的事?”陳琳先開口,聲音很輕。
“你相信他還活着嗎?”葉清弦直接問。
陳琳的手停住了。
她抬起頭,眼睛裏有東西在閃動,但很快壓下去:“官方說他死了。”
“我問的是你相不相信。”
“……不信。”陳琳說,“我覺得他還在某個地方,只是回不來。”
“爲什麼?”
“因爲……”陳琳咬了下嘴唇,“因爲我總是夢見他。夢裏他在一個很大的舞台上,坐在一把椅子裏,周圍很黑,只有一束光打在他身上。他不能動,不能說話,但他在看着我。”
葉清弦的心跳漏了一拍。
“什麼樣的椅子?”
“木頭的,舊的,四條腿。”陳琳比劃着,“就像……就像我們劇院舞台中央那把。我上周偷偷去看過,一模一樣。”
“你告訴過別人嗎?”
“沒有。”陳琳搖頭,“我爸不讓我提我哥,一提他就發火。我只能自己查。”
“查到什麼?”
“我哥死的那天,劇院發生了不止一起事故。”陳琳壓低聲音,“除了頂燈掉落,還有地下室的電路短路,後台的化妝間鏡子全部碎裂,還有……有人說看見觀衆席上坐滿了人,但監控裏一個人都沒有。”
葉清弦記下了這些細節。
“還有,”陳琳從書包裏掏出一個舊手機,“這是我哥的手機,我從他房間裏找到的。屏幕碎了,開不了機,但我找了個修手機的朋友,把內存卡讀出來了。裏面有些東西……我覺得你應該看看。”
她把手機推過來。葉清弦接過,開機——屏幕果然碎了,但還能亮。相冊裏有很多照片,大多是日常,陳硯和陳琳的合影,父母的老照片,劇院的排練照。
但有一個加密文件夾。
密碼是陳琳的生日。
“我試出來的。”陳琳說,“裏面只有一段音頻,日期是我哥死前一天錄的。”
葉清弦點開。
陳硯的聲音,很疲憊,背景有雨聲:
“琳琳,如果你聽到這個,說明我可能出事了。別怕,哥給你留了後路。我房間書架第三層,那本《莎士比亞全集》裏,夾着一張銀行卡,密碼是你生日。錢夠你用到大學畢業。還有,如果以後有個叫葉清弦的人找你,相信她。她是我……朋友。記住,無論發生什麼,別去劇院地下,別碰那把椅子,別相信穿灰色西裝戴眼鏡的男人。我愛你,琳琳。好好活下去。”
錄音結束。
葉清弦抬起頭。
陳琳在哭,但沒有聲音,只是眼淚一直掉。
“他早知道會出事。”陳琳說,“他留了錢,留了話,留了……所有能留的。但他沒告訴我爲什麼。葉姐姐,你知道爲什麼,對嗎?”
葉清弦看着這個女孩。十七歲,本該在擔心考試和戀愛的年紀,卻在追查哥哥死亡的真相。
“我知道一部分。”她最終說,“但知道全部,對你沒好處。”
“我要知道。”陳琳擦掉眼淚,“我有權利知道。他是我哥。”
“知道了,你可能就回不去了。”
“我早就回不去了。”陳琳笑了,笑得很苦,“從他死的那天起,我就回不去了。”
葉清弦沉默。
她想起陳硯的聲音:“離她遠點。”
但她做不到。這個女孩眼睛裏有和陳硯一樣的東西——那種明明知道前面是深淵,還是要走下去的固執。
“好。”葉清弦說,“但我有條件。第一,你必須聽我的安排。第二,不能擅自行動。第三,有任何發現,第一時間告訴我。”
“成交。”陳琳伸出手。
葉清弦握住。女孩的手很小,但很有力。
“現在,告訴我所有你做的夢。”葉清弦說,“每一個細節。”
陳琳開始講述。從三年前的第一個夢,到昨晚的最新一個。夢的內容在變化:一開始陳硯只是坐在椅子上,後來舞台周圍出現了觀衆,再後來觀衆開始消失,最後只剩下陳硯一個人,和一束越來越暗的光。
“昨晚的夢不一樣。”陳琳說,“舞台裂開了,從裂縫裏伸出很多黑色的手,想把我哥拉下去。我哥不能動,但他看着我,用口型對我說……”
她停住了。
“說什麼?”葉清弦問。
“……快跑。”陳琳的聲音在發抖,“他說,快跑。”
葉清弦的手機在這時響起。
是韓蒙。
她接通,韓蒙的聲音前所未有的嚴肅:“清弦,立刻回總部。你姐姐的資料查到了,情況……很糟。還有,濱海那邊又出事了。昨晚死亡的十七個人,他們的家屬,今天上午開始,全部做了同一個夢。”
“什麼夢?”
“夢的內容是……”韓蒙頓了頓,“他們在劇院裏,看着舞台。舞台上是他們死去的親人,在重復死亡的瞬間。而舞台中央,有一把空椅子。”
“椅子轉了嗎?”
“轉了。”韓蒙說,“所有做夢的人都說,椅子轉過來後,他們看見了……”
“看見了什麼?”
“看見了他們自己。坐在椅子上,對着自己笑。”
葉清弦掛斷電話。
窗外,天色漸暗。路燈一盞盞亮起,城市的夜晚降臨。
陳琳看着她:“出事了,對嗎?”
“對。”葉清弦站起來,“你現在跟我走,今晚住我那裏。從今天起,二十四小時不要離開我的視線。”
“爲什麼?”
“因爲有人開始收割了。”葉清弦看向窗外,城市的燈火在她眼中倒映成一片冰冷的光海,“而你和那把椅子,是這場收割的關鍵。”
她想起李監制的話:“高純度情感殘響”。
陳硯的椅子,陳琳的適應性,十七個人的美夢死亡。
這一切,正在拼湊成一個可怕的真相。
而真相的中心,是那把舞台中央的椅子。
和椅子上那個孤獨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