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天光在厚重的雲層後艱難地滲出來時,雨終於徹底停了。窗玻璃上蜿蜒着昨夜暴雨留下的水痕,將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切割成模糊的色塊。城市在溼漉漉的晨光裏漸漸蘇醒,遠處傳來隱約的車流聲,混雜着樓下早起攤販收拾東西的響動。

楚堯在書房那張硬邦邦的折疊床上,幾乎睜眼到了天亮。

說是床,其實更像一塊加厚的木板。每一次翻身,關節都會傳來細微的酸澀感,提醒着他與這張床的格格不入,也提醒着他與這個家的疏離。窗外的天光從深黑變成灰藍,再變成此刻這種了無生氣的魚肚白,他保持着同一個姿勢,側身躺着,目光落在牆角那盆因爲長期缺乏照料而葉子發黃的綠蘿上。

腦子裏是空茫茫的一片。沒有憤怒,沒有悲傷,甚至沒有多少清晰的思緒。只有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一種被徹底掏空後的麻木。裴一墨的名字,夏清漓沖進雨夜的背影,那一聲“冷血”的指責……這些畫面像默片一樣在腦海裏反復閃回,卻沒有激起任何新的波瀾。他只是看着,如同一個事不關己的觀衆。

玄關處傳來鑰匙插進鎖孔,擰動的聲音。

很輕,帶着一種刻意的小心翼翼。但在清晨這片過分寂靜的公寓裏,依舊清晰可聞。

楚堯的眼睫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他沒有動,依舊維持着側躺的姿勢,只是閉上了眼睛。

門被推開,又被輕輕帶上。換鞋的窸窣聲,包被放在櫃子上的悶響。接着,是刻意放輕、卻依舊顯得有些拖沓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經過客廳,在主臥門口停頓了一下,然後,轉向了廚房方向。

楚堯睜開了眼睛。廚房的方向傳來了冰箱門被拉開,又關上的聲音,然後是倒水的聲音。他靜靜地聽着,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又過了一會兒,腳步聲再次響起,這次是朝着書房這邊來的。停在門口,猶豫着。

楚堯坐起身,折疊床發出一陣吱呀的呻吟。他沒有去開門,只是抬手揉了揉僵硬的後頸,然後站起身,拉開了書房的門。

夏清漓就站在門外,不到一臂的距離。

她看起來確實很疲憊。身上還是昨晚那套匆忙換上的T恤長褲,此刻顯得有些皺巴巴的,頭發也不復平日的順滑,幾縷發絲凌亂地貼在出汗的額角和頸邊。她的臉色透着一種缺乏睡眠的青白,眼圈下方是濃重的黛色,眼睛裏有滿布的紅血絲,嘴唇也有些幹裂起皮。

看到楚堯突然拉開門,她似乎驚了一下,下意識地後退了小半步,隨即又站定,臉上擠出一個有些勉強、甚至帶着點討好的笑容。

“你醒了?”她的聲音有些沙啞,透着一夜未眠的幹澀。

楚堯看着她,沒說話,只是側身從她旁邊走了過去,徑直走向廚房。他身上還穿着昨晚的家居服,經過一夜的輾轉,領口有些歪斜,背影挺拔,卻透着一種拒人千裏的冷漠。

夏清漓臉上的笑容僵了僵,看着他的背影,抿了抿唇,也跟了過去。

楚堯打開冰箱,拿出兩個雞蛋,一小盒牛奶,又找出半袋吐司。他動作熟練地開火,在平底鍋裏刷上薄薄一層油,磕入雞蛋。滋啦一聲,蛋白迅速凝固,邊緣泛起焦黃。他沉默地站在灶台前,用鍋鏟小心地翻面。

夏清漓站在廚房門口,看着他的背影。廚房裏漸漸彌漫開煎蛋和烤面包片的香氣,溫暖的食物氣味與這冰冷僵硬的氣氛格格不入。她清了清嗓子,像是終於找到了開口的契機,用那種帶着疲憊、卻又故作輕鬆的語氣解釋道:

“那個……一墨是急性腸胃炎,應該是最近壓力大,飲食不規律,昨天又喝了點酒,晚上突然就發作了。”她語速不快,像是在陳述一件既成事實,“送到醫院的時候疼得臉都白了,直冒冷汗。急診那邊人又多,手續挺麻煩的,他又是一個人……”

她停頓了一下,似乎想觀察楚堯的反應。但楚堯只是專注地看着鍋裏的雞蛋,用鍋鏟輕輕按壓,側臉線條冷硬,沒有任何回應。

夏清漓只好繼續說下去,語氣裏不自覺地帶上了一絲“完成任務”後的鬆快,以及對裴一墨境遇的同情:“折騰了大半宿,輸液,做檢查,等結果……一直到天快亮了,他才緩過來一些。後來他助理總算聯系上了,趕了過來,我看有人接手了,這才回來的。”

她說完,頓了頓,又輕聲補充了一句,像是在感慨,又像是在爲自己徹夜不歸的行爲做注腳:“唉,他一個人在這邊打拼,也挺不容易的。事業剛起步,什麼事都得親力親爲,壓力大,身體都熬壞了。”

煎蛋好了。楚堯關掉火,用鍋鏟將金黃的煎蛋鏟到早已準備好的盤子裏。旁邊吐司機“叮”一聲輕響,兩片烤得微焦的吐司彈了出來。他把吐司也放進盤子,又給自己倒了一杯牛奶。

整個過程,行雲流水,卻從頭到尾,沒有看夏清漓一眼,也沒有對她那番長篇解釋做出任何回應。

直到他端起盤子,拿起牛奶杯,轉身準備離開廚房時,才仿佛終於意識到門口還站着一個人。他的目光極淡地掃過夏清漓疲憊的臉,和她身上那套皺巴巴的衣服,喉嚨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他想問:“你吃早飯了嗎?”

這句話幾乎就要脫口而出。那是五年婚姻生活裏養成的習慣性關切,像呼吸一樣自然。哪怕在如此冰冷的對峙中,在看到對方顯而易見的疲憊時,第一反應仍然是關心。

但話到了舌尖,卻被他狠狠地咽了回去。

問出來,像什麼?像一個守着空房等到天明、終於等到妻子歸來的丈夫,在卑微地乞求一點關注,一點哪怕只是敷衍的回應?還是像在提醒她:看,我還在關心你,即使你爲了另一個男人徹夜不歸?

他不想。他不想讓自己顯得那麼可憐,那麼……可悲。

於是,所有翻涌到嘴邊的話,最終只化作一個極其平淡、近乎敷衍的單音節。

“嗯。”

他從她身邊走過,帶起一陣微弱的、帶着煎蛋香氣的風,徑自走向餐廳。

夏清漓愣在原地。她預想了楚堯可能會有的各種反應:憤怒的質問,冰冷的嘲諷,甚至是不理不睬的漠視。但她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輕飄飄的、沒有任何情緒落點的“嗯”。

仿佛她剛才那番帶着解釋、帶着同情、甚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的陳述,只是吹過耳邊的一陣無關緊要的風。

她看着他坐在餐桌前,背對着她,開始沉默地吃他那份簡單的早餐。背影挺直,肩線平直,連用餐的動作都顯得克制而疏離。

一股莫名的委屈和煩躁涌上心頭。她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麼,卻發現無話可說。解釋已經給了,他信不信,在不在意,似乎都無關緊要。她站了一會兒,只覺得渾身黏膩疲憊,頭也昏沉得厲害。最終,她轉身,拖着沉重的腳步,走回了主臥。

“咔噠。”

主臥的門關上了。將她和楚堯,再次隔絕在兩個世界。

楚堯拿着勺子的手停頓了一瞬。他聽到了關門聲,也聽到了那聲清晰的落鎖。

他慢慢地,將最後一口煎蛋送進嘴裏,咀嚼,吞咽。食物失去了溫度,也失去了滋味,像在完成某種機械的任務。

喝完牛奶,洗幹淨杯盤。他回到書房,換好出門的衣服。經過客廳時,主臥的門依舊緊閉,裏面沒有任何聲音。

他拿起車鑰匙和公文包,輕輕帶上了家門。

新的一天開始了。和往常無數個日子一樣,又似乎,徹底不一樣了。

---

工作室裏,氣氛比家裏要活躍一些。“棲岸”項目的初步方向得到了蘇溪那邊的初步認可,團隊正在楚堯確定的“沉浸式敘事動線”框架下,進行更深入的分組頭腦風暴。周嶼拉了幾個年輕有沖勁的設計師在會議室裏爭論得面紅耳赤,白板上畫滿了密密麻麻的線索圖。

楚堯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裏,試圖將昨夜消耗掉的心力重新凝聚起來,投入到眼前的工作中。他翻看着團隊提交上來的幾份初期場景構思,筆尖在紙上無意識地劃拉着,提出修改意見。

但胃部隱約的不適,卻從上午開始,就像背景音一樣持續存在着。起初只是隱隱的脹痛和反酸,他以爲是沒吃好,或者昨晚沒休息好的緣故,並沒太在意,只是多喝了幾口溫水。

到了中午,周嶼興沖沖地拉他去樓下新開的粵菜館,說那家的煲仔飯一絕。楚堯沒什麼胃口,但不想掃興,便一起去了。飯桌上,周嶼還在興奮地聊着上午碰撞出的一個新點子,楚堯勉強應和着,只草草吃了幾口,就覺得胃裏沉甸甸的,像塞了一塊浸了水的石頭,悶悶地往下墜。

回到辦公室,剛坐下不久,那股不適驟然升級。

毫無征兆地,胃部深處猛地竄起一陣尖銳的絞痛,像有一只無形的手在裏面狠狠擰了一把。楚堯瞬間悶哼一聲,身體不受控制地弓了起來,額頭上沁出大顆大顆的冷汗,臉色在幾秒鍾內褪得慘白如紙。

“嘶——”他倒抽一口冷氣,手指死死按住了胃部的位置,指節因爲用力而泛白。疼痛來得猛烈而持久,一波接着一波,讓他幾乎無法呼吸,眼前陣陣發黑。

“堯哥?!”對面的周嶼第一時間發現了他的異常,嚇得立刻扔下手中的資料沖了過來,扶住他幾乎要滑下椅子的身體,“你怎麼了?!臉色怎麼這麼難看?!”

楚堯疼得說不出話,只能艱難地搖頭,另一只手胡亂地揮了揮,示意自己沒事。

“是不是胃疼?老毛病犯了?”周嶼看他死死按着上腹,立刻明白了,臉色也跟着變了,“走,我送你去醫院!疼成這樣不行!”

“不……不用。”楚堯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聲音虛弱得厲害。他太熟悉這種疼痛了,創業初期壓力大、飲食混亂落下的病根,只是很久沒犯得這麼厲害了。他知道去醫院無非也是開些藥,折騰一番。

他用力推開周嶼攙扶的手,勉強支撐着身體,用顫抖的手拉開辦公桌最下面的抽屜。裏面除了文件,有一個常備的小藥盒。他摸索着打開,倒出兩片鋁箔包裝的藥片,也顧不上找水,直接幹咽了下去。藥片刮過幹澀的喉嚨,帶來一陣更強烈的反胃感,他強行壓下。

周嶼已經飛快地倒了一杯溫水過來,遞到他手裏,滿臉焦急:“你這……吃藥頂用嗎?還是去醫院看看吧!別硬撐!”

楚堯接過水杯,手抖得厲害,水灑出來一些。他閉着眼,小口小口地喝着溫水,配合着藥力,等待那陣足以讓人虛脫的劇痛慢慢過去。

冷汗已經浸溼了他後背的襯衫,黏膩地貼在皮膚上。他趴在辦公桌上,將額頭抵在冰冷的手臂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氣,每一次呼吸都牽扯着胃部殘餘的抽搐痛感。

周嶼站在一旁,手足無措,想幫他拍拍背又不敢,只能不停地問:“好點沒?要不要再喝點熱水?”

疼痛的高潮在藥物的作用下,終於緩緩退去,變成了持續不斷的、鈍刀子割肉般的悶痛。楚堯渾身脫力,像剛從水裏撈出來一樣,虛弱地靠在椅背上,臉色依舊蒼白得嚇人。

“沒事了……”他啞着嗓子對周嶼說,勉強扯出一個安撫的笑,“老毛病,吃了藥就好。嚇到你了。”

周嶼心有餘悸:“你這毛病得好好養!是不是又沒按時吃飯?昨晚是不是又熬夜了?”他絮絮叨叨地數落着,像個體貼又囉嗦的兄長。

楚堯沒力氣解釋,只是擺了擺手,示意自己需要安靜地緩一會兒。

周嶼嘆了口氣,不再多說,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替他帶上了辦公室的門。

空間重新安靜下來。只剩下空調細微的風聲,和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聲。胃部的悶痛依舊清晰,但已經可以忍受。楚堯癱在椅子上,目光沒有焦點地望着天花板。

一種巨大的、冰冷的孤獨感,在這疼痛後的虛弱時刻,排山倒海般襲來。

他忽然想起了什麼,摸索着,從口袋裏掏出了手機。屏幕解鎖,手指下意識地,點開了那個熟悉無比、卻又無比刺眼的綠色圖標。通訊錄裏,“夏清漓”的名字靜靜地躺在那裏。

指尖懸在輸入框上方,停頓了很久。

胃部又是一陣細微的抽痛。他皺了皺眉,手指落下,緩慢地、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敲下一行字:

「我胃有點不舒服。」

簡簡單單七個字。陳述事實,沒有撒嬌,沒有抱怨,甚至沒有要求什麼。只是告訴她,他現在不舒服。

打完,他看着那行字,光標在末尾閃爍。

然後,他想起了昨夜。想起了那通深夜的電話,想起了她瞬間清醒、充滿關切的聲音,想起了她不顧暴雨、毫不猶豫沖出家門的背影,想起了她清晨歸來時,那帶着疲憊卻依舊爲另一個男人解釋、同情的語氣。

她也曾這樣,爲另一個男人的“不舒服”,心急如焚,徹夜奔波。

而現在,他坐在這裏,胃疼得冷汗涔涔,獨自吞下藥片。發出這條信息,又能得到什麼回應?

一句敷衍的“多喝熱水”?或者,石沉大海,連敷衍都沒有?甚至,她此刻可能正在補覺,根本不會看到。又或者,她看到了,卻覺得無關緊要,遠不如裴一墨的“急性腸胃炎”值得關注。

指尖冰涼。他長按着那行剛剛打好的字,屏幕上跳出“全選”的選項。然後,刪除。

一個字,一個字,消失不見。輸入框重新變得空白,仿佛那片刻軟弱的念頭,從未存在過。

他關掉了微信,將手機反扣在桌面上。

端起周嶼剛才倒的那杯水,已經溫涼了。他仰起頭,慢慢地,一口一口,將整杯水喝完。溫水滑過食道,落入依舊隱隱作痛的胃裏,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暖意,卻暖不透四肢百骸透出的冰冷。

疼痛,和比疼痛更甚的心寒,緊密地交織在一起,纏繞成一根冰冷的繩索,勒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確鑿地,觸摸到了一個事實——

在這段他曾經以爲牢不可破、傾盡所有去維系的婚姻裏,他似乎,從來都不是那個被優先考慮的人。

甚至,可能……從來都不在對方的考慮範圍之內。

這個認知,像一把淬了冰的錐子,狠狠地鑿穿了他最後一點自欺欺人的外殼,露出裏面鮮血淋漓、冰冷徹骨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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