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管事見衆孩童這般神情,臉上露出滿意之色。
“你,還有你。”他伸出指,點向兩個抖得最厲害的男孩,“去,給雙頭鬣喂食。”
那兩個男孩聞言,立時面如死灰。
一個連連搖手,口稱“不,不”,另一個腿腳一軟,險些癱倒。
旁邊兩個老雜役面無表情,上前便是一腳,將二人踹向獸欄。
一個隨即跟上,拖着他們雙腿,任其哭喊掙扎,徑直去了。
劉管事目光一轉,落在方才醒轉的小胖子身上:“你這胖大身子,一身蠻力,去黑石坊推磨罷。”
小胖子嘴唇哆嗦,想說些什麼,但一對上那雙三角眼,話便吞了回去,只得垂首。
一個高大雜役上前,揪住他後領,如提小雞一般,領向別院。
劉管事嘿嘿一笑,繞着那頭戴金冠的男孩走了一圈:“你便是小王爺?聽說在外頭金尊玉貴?”
那小王爺強作鎮定,昂首不語,下頜卻微微發顫。
劉管事嘖嘖有聲:“細皮嫩肉,正好磨練。園子西頭有片血靈米田,正缺上好肥料。你去聚糞池挑糞施肥,這可是美差。”
“你……”小王爺聞言,臉色漲成豬肝,正欲發作,眼角瞥見獸欄惡犬,那惡犬正抬頭望來,口中低咆。
他身子一顫,滿腔怒火登時化作冰水,緩緩鬆開拳頭,低下了高貴的頭顱。
片刻間,新人大半被領走,或除草,或劈柴,或清洗獸籠。
院中漸空,只餘陳默與三四名最瘦弱的孩童,孤零零立在原地。
劉管事踱至陳默身前,兩根焦黃手指捏住他下巴,左右端詳,口中自語:“五行靈根,駁雜不純,廢品中的廢品。不過,五行俱全,對金石水火土穢都有些微抗力。雖樣樣不精,用來試藥,或處置些毒物廢料,倒是個上佳的消耗品。”
“消耗品”三字扎在陳默心上。
旁邊一個老雜役躬身湊上,諂笑道:“劉管事,肉苑那邊正缺人手。那活計邪性,上月填進去兩人,十日便廢了。這小子體質特異,或能多扛幾日。”
“肉苑?”劉管事三角眼一亮,一拍大腿:“正是!我怎忘了那個好去處!最能物盡其用!”
他鬆開手,反用手背在陳默臉上拍了兩下,啪啪作響。
“小子,算你運氣好。”
劉管事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黃牙:“旁人不過出些力氣,你這活計,可是去長見識的。跟我來。”
陳默心中恐懼,只得麻木跟上。
二人穿過一片稻田,田中之水呈紅褐色,滿是血腥氣。
繞過惡犬坊,犬吠凶惡。
再過聚糞池,更是惡臭熏天。
行至莊園深處一角,只見一人多高的黑色荊棘籬笆圍起一座大院。
院門口立着兩個黑衣雜役,神情木然,腰配短棍,不似雜役,倒像獄卒。
空氣中彌漫着一股腐肉、泥土、草藥混雜的詭異惡臭,比獸欄與糞池加起來更難聞百倍,直沖腦門。
那兩個黑衣雜役見劉管事到來,躬身行禮。
劉管事擺擺手,用下巴指了指陳默:“新來的。帶他進去,熟悉活計。”
左首那雜役應了聲“是”,上前拉開沉重木門,門扉發出“嘎吱”一聲。他領着陳默,走入那籬笆大院之中。
一入院中,陳默便被眼前景象驚得呆了。
院子以黑土爲地,整整齊齊列着百十個長木巨槽。
槽中填滿烏黑油亮的泥土,竟似有生命般微微起伏。
陳默心中驚疑,忍不住朝近處一槽多看了一眼。
只此一眼,一股寒氣自腳底直沖頂門。
那槽中之物,哪裏是泥土,分明是一顆顆開了瓢的人頭!
人頭被整齊碼放,頭骨當頂揭開,顱內塞滿黑土。
其頭顱之下,尚連着殘軀,雖手足皆去,然胸膛仍有微弱起伏,竟是活生生的人!
而自那人腦之中,長出一株株通體雪白的菌物,無根無葉,菌蓋形似人腦,布滿褶皺,晶瑩肥厚。
陳默駭然呆立,領路的黑衣雜役見他神情,極不耐煩,厲聲喝道:“看什麼看!還不快過來幹活!”
說罷便在他背後狠推一把。
陳默一個踉蹌,險些栽倒,被推至院角一個空着的木槽前。
這槽中也躺着一個炮制好的活人,只待填土下種。
那雜役指着旁邊一只半人高的大桶,桶中盛滿黑褐粘液,之前那股惡臭便是源於此物。
“你的差事簡便。”他冷冷道,“此乃‘靈肥’,由血靈米淘水、犬糞、藥渣熬成,是肉靈芝最好的養料。你每日的差事,便是給這些‘花盆’澆灌施肥。”
他頓了頓,伸手指着陳默,語音森然:“你給老子聽真了!此肥毒性猛惡,沾膚即爛,神仙難救。澆灌之時,手腳放穩,若濺出一滴,仔細你的皮肉!”
又指着槽中活屍道:“這些‘花盆’,皆是活人。他們有時抽搐,或是喉中作響,你不必理會。倘若你毛手毛腳,驚擾了靈芝,損了半株幼苗,哼,劉管事便將你填入此槽,做個新花盆!”
說罷,將一只豁了口的粗瓷瓦罐塞入陳默手中,喝道:“去罷!從頭一個澆起,天黑前須澆完一遍。若是偷懶,晚飯便省了!”
言畢,自去院門口與另一人靠着籬笆,監視院內。
陳默捧着瓦罐,只覺雙手重若千斤,不住發抖。
他走到大桶邊,強忍惡臭熏鼻,小心翼翼舀了半罐污穢粘液。
他端着瓦罐,步履沉重,走到第一個“人頭花盆”前。
槽中是個年紀不大的男子,臉孔因長久苦楚而扭曲,雙目緊閉,胸口微弱起伏。
要將這般穢物灌入一個活人腦中,實比一刀殺了此人更要殘忍百倍。
“磨蹭什麼!想死不成!”遠處監工的厲喝傳來。
陳默渾身一顫,再無選擇。
他牙關緊咬,心一橫,傾斜瓦罐,將那腥臭肥水緩緩倒進了那人敞開的顱腔之中。
只聽“滋啦”一陣輕響,如熱油澆上皮肉,更有一縷白煙冒起。
槽中那人身子猛地一弓,劇烈抽搐起來,喉嚨深處發出含混不清的“嗬……嗬……”之聲。
陳默的心也隨之狠狠一揪,不敢再看,不敢再聽,急忙移步,走向下一個木槽。
他強迫自己,只把眼前這些當做真正的瓦盆死物。
一個,兩個,三個……院中百十個“花盆”,他須一個個澆過去。
起初,每一次澆灌看到那抽搐,他的心都如遭針刺。但漸漸的隨着手下動作往復,人便麻木了。
他的腦中一片空白,眼中只剩那一個個黑洞洞的顱腔,鼻中只剩那揮之不去的惡臭,耳中也只剩那單調而絕望的“嗬嗬”之聲,周而復始,直至日落西山。
日頭偏西,陳默將最後一個“花盆”澆完,天色已然昏暗。
他累得直不起腰,雙臂酸麻,周身盡是那股揮之不去的惡臭,便如從糞坑裏撈將出來一般。
晚飯時分,有雜役提來一籃飯食,卻並非昨日的黑饃,而是一些通體血紅的饅頭,拿在手中,一股淡淡的腥氣撲鼻而來。
一個面容麻木的老雜役踅到陳默身旁,拿起一個血饅頭,嘿然道:“新來的?這可是好東西。”
他將饅頭在陳默眼前晃了晃:“此乃‘血靈米’所制,名喚‘血饅頭’。咱們在這‘肉苑’裏當差,幹的是精細活,劉管事才特意賞下。吃了能補氣血,長力氣。外頭那些推磨挑糞的苦哈哈,只配啃黑面饃饃。”
陳默接過那血紅饅頭,腦中立時浮現出白日所見那片用人血澆灌的稻田。
他學着那老雜役的模樣,將饅頭掰開,只見內裏亦是血色浸潤,仿佛鮮血凝成。
他遲疑片刻,終是閉目咬下一大口。
滿嘴的鐵鏽腥氣與米糧之香混在一處,滋味古怪至極,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只教人腸胃一陣翻涌。
他不再多想,只沉默地、用力地咀嚼吞咽。
他一邊吃,一邊抬眼望去,院中那些“活死人”在暮色裏依舊微微蠕動。
身旁,那些雜役也與他一般,面無表情地啃着血色饅頭,一張張臉上皆是與那些“花盆”如出一轍的死灰般的麻木。
他心中忽地一寒:“我與這些‘花盆’,又有何異?他們被種在槽中,作菌芝的養料;我輩則在此間活命,作這地獄的耗物,日日靠這血食續命,苟延殘喘,只待油盡燈枯罷了。分別處,不過死法不同,時候早晚而已。”
入夜,陳默新來,尚無住處,便被關入牆角一間低矮茅屋。
屋中並無床鋪,僅有一堆散發着黴味的幹草。
那盤踞在院中的惡臭在此處愈發濃鬱,混着汗酸與黴腐之氣,幾欲令人窒息。
陳默蜷在草中,雙目圓睜,毫無睡意。
白日所見種種慘狀,此刻在腦中反復來去,揮之不散。
他不禁念及那個擄他至此的紅裳女子,想她此刻定然身處雲頂仙宮,品着香茗,食着仙果,享受衆弟子朝拜。
她又焉會記得,自己曾隨手抓來過一個山村少年?
更焉知這少年,正在這般污穢不堪的地獄之中苦苦掙扎?
陳默雙拳緊攥。
死?他不想死!
他不要像王二麻子那般被吸成幹屍,更不願淪爲院中那些任人擺布的“花盆”!
他要活下去。
哪怕是像狗一樣,像蟲子一樣,他也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