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陰沉,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着京都的亭台樓閣,透着山雨欲來的沉悶。
漱玉軒內卻是一反常態地“熱鬧”起來。
兩位教引嬤嬤面上的刻板幾乎凍成了冰,指揮着丫鬟們將一箱箱、一摞摞的典籍、規訓、宮規冊子搬進書房,幾乎堆滿了小半個房間。
“郡主,”嚴嬤嬤的聲音比往日更冷硬三分,“王爺吩咐了,郡主昨日宮宴言行雖有章法,然於宮中禮儀、宗法規制、乃至《女則》《女訓》之精要,領會仍顯粗疏。特命老奴等從今日起,加重功課,務必使郡主一言一行,皆堪爲宗室表率,再無絲毫錯漏。”
李嬤嬤在一旁補充,戒尺在掌心輕輕敲打着:“王爺說了,郡主何時將這些規矩刻入骨子裏,何時方能再出這漱玉軒半步。”
軟禁。
赤裸裸的軟禁和懲罰。
因爲她昨夜擅自行動,觸碰了趙思明那條線。
蘇婉站在書房門口,看着那堆積如山的書冊,面色平靜無波,心底卻是一片冰封的冷然。他果然知道了,而且用這種最直接、最折辱人的方式警告她——在他劃定的界限內,她可以扮演郡主,一旦越界,便是連這有限的自由也會被剝奪。
“婉娘謹遵王爺教誨,有勞兩位嬤嬤費心。”她微微頷首,語氣恭順得聽不出一絲情緒,轉身便走進了那幾乎令人窒息的書堆之中。
驚蟄擔憂地看着她的背影,卻被嚴嬤嬤一個冷眼瞪得垂下了頭。
一整日,蘇婉便被困在書房。誦讀、抄寫、背誦、演練……兩位嬤嬤輪番上陣,要求嚴苛到變態,一個眼神不對,一個音節不準,戒尺便會毫不留情地落下。
手臂和後背火辣辣地疼,沉重的頭飾壓得脖頸幾乎斷裂,反復的跪拜起身讓她膝蓋淤青。但她始終咬着牙,一聲不吭,只機械地重復着那些動作,仿佛一具沒有知覺的木偶。
直到暮色再次降臨,嬤嬤們才勉強放過她。
丫鬟們伺候她用晚膳、沐浴、上藥。整個過程,她一言不發,眼神空茫地望着跳躍的燭火,不知在想什麼。
驚蟄趁無人時,悄聲回稟:“郡主,趙思明那邊暫無異常,應是未曾察覺。只是王府內外看守明顯增多了……”
蘇婉眼睫微動,淡淡“嗯”了一聲。
夜深人靜,她屏退所有下人,獨自坐在妝台前。鏡中的少女,臉色蒼白,眼底有着無法掩飾的疲憊,但更深處的某種東西,卻在壓抑中變得更加堅硬。
她打開妝匣底層暗格,指尖拂過那些冰冷的密信和票據。這就是代價。用自由和皮肉之苦,換來的主動權。
值得。
只是,與虎謀皮的滋味,比想象中更加煎熬。蕭玦的掌控欲和洞察力,也遠超她的預估。
她需要更小心,也需要……更快地強大。
接下來的幾日,蘇婉徹底沉寂下來。她不再試圖打探任何消息,也不再對嬤嬤的嚴苛教導流露出絲毫抵觸,如同最溫順的學生,將所有精力都投入到那些枯燥的規矩禮儀之中。她甚至主動要求加練,將每一個儀態、每一個叩拜都做到極致完美。
她的異常順從,反而讓兩位嬤嬤有些無所適從,嚴苛依舊,但戒尺落下的次數卻漸漸少了。
驚蟄暗中傳遞的消息也越來越有限,王府如同一個密不透風的鐵桶,將漱玉軒與外界徹底隔絕。
直到第五日黃昏。
蘇婉正臨窗抄寫着《女則》,手腕因長時間書寫而微微發顫。窗外忽然傳來一陣熟悉的、極輕微的叩擊聲。
她筆尖一頓,墨跡在紙上暈開一小團。
是蕭玦。
他又來了。如同夜行的獵豹,悄無聲息。
她放下筆,沒有點燈,走到窗邊,推開窗戶。
夜色裏,他依舊是一身玄衣,倚在窗櫺旁,月光勾勒出他冷硬的側臉輪廓。他手中把玩着一支不知從何處折來的白色山茶,目光落在她因抄寫而微紅的手指上,語氣聽不出喜怒:
“規矩學得如何了?”
蘇婉垂眸:“不敢有負王爺期望。”
“是嗎?”蕭玦輕笑一聲,將那支山茶遞到她窗前,“本王還以爲,永嘉郡主這幾日,心裏怕是恨不得將這戒尺掰斷了,塞進本王喉嚨裏。”
他的話直接而殘忍,撕開所有溫情的假象。
蘇婉抬起眼,看向他。幾日不見,他似乎清減了些,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但那雙眸子依舊深邃迫人,仿佛能洞悉一切。
“王爺多慮了。婉娘深知王爺苦心。”她語氣平淡,伸手接過了那支山茶。花瓣冰涼柔軟,帶着夜露的溼氣。
“苦心?”蕭玦重復着這兩個字,像是聽到了什麼極有趣的笑話,他忽然探身,手指越過窗櫺,冰涼的指尖輕輕觸碰到她手腕上被戒尺打出的、尚未完全消退的紅痕。
蘇婉身體猛地一僵,下意識想縮回手,卻被他指尖微微用力按住。
那觸碰一觸即分,卻帶着一種奇異的、令人戰栗的侵略性。
“這苦,吃得可值得?”他低聲問,目光鎖住她的眼睛,不容她閃避。
蘇婉的心髒在胸腔裏劇烈地跳動起來,不是因爲恐懼,而是因爲一種被看穿、被挑釁的憤怒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悸動。她強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聲音微啞:“只要最終能得償所願,吃多少苦,都值得。”
蕭玦靜靜地看了她片刻,眼底翻涌着復雜難辨的情緒。忽然,他收回手,語氣恢復了淡漠:“記住你說的話。”
他直起身,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巧的白玉瓷瓶,放在窗台上:“宮中秘制的傷藥,效果比軍中的好。”
說完,不等蘇婉回應,他身影一晃,便再次融入了夜色,消失不見。
唯有那支帶着露水的山茶,和那瓶微涼的白玉瓷瓶,證明他曾來過。
蘇婉站在原地,久久未動。手腕被他觸碰過的地方,仿佛還殘留着那冰涼的觸感和一絲滾燙的錯覺。
他打一巴掌,又給一顆甜棗。這般反復無常,究竟意欲何爲?
是警告之後的一點安撫?還是……別的什麼?
她拿起那瓶藥,拔開塞子,一股清雅的藥香彌漫開來。的確是上好的傷藥。
她沉默地走到鏡前,撩起衣袖,將冰涼的藥膏仔細塗抹在那些青紫交錯的傷痕上。藥膏觸及皮膚,帶來一陣舒適的清涼,有效緩解了火辣辣的疼痛。
鏡中的少女,眼神卻依舊冰冷。
無論他出於何種目的,這藥,她收了。這傷,她記下了。這禁錮,她終會打破。
復仇之路,從無坦途。而蕭玦,既是她路上最大的變數,或許也是她必須征服的一座險峰。
她收起藥瓶,將那只山茶插入案頭一只素淨的白瓷瓶中。
月色下,白色的花瓣微微搖曳,美麗,卻帶着孤絕的冷意。
如同她此刻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