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雪消融,泥土變得鬆軟,御花園的角落裏,一些性急的野草已探出嫩綠的尖芽。連綿的陰雨取代了冬日的幹冷,空氣裏彌漫着潮溼的、萬物復蘇的氣息。
御膳房裏,那股甜膩厚重的年節味道終於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爲清新的忙碌。林曉月用力呼吸着從窗縫裏鑽進來的、帶着泥土芬芳的空氣,感覺整個人都活了過來。
“總算不用天天聞那股子糖油味兒了!”她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對旁邊的春桃說,“春天來了,該吃點清爽的了。”
春桃深以爲然地點點頭:“可不是嘛,過年那些點心膩得我到現在看見白糖都反胃。”
林曉月眼珠一轉,想起了什麼。她溜達到御膳房後院,那裏有一小片無人打理的空地,雜草叢生。她蹲下身,仔細尋找,果然發現了幾叢葉片呈齒狀、背面帶着灰白色軟毛的嫩綠植物。
【艾草!果然是艾草!】她心中一喜,小心翼翼地采摘下最鮮嫩的尖芽。【嘿嘿,春天第一口鮮,就是它了!青團搞起!】
她將采來的艾草嫩葉洗淨,在沸水中焯燙一下,撈出過涼,擠幹水分,再用石臼慢慢搗成細膩的碧綠草泥。一股屬於春天的、帶着些許藥味的清香彌漫開來。
“曉月,你又弄什麼稀奇古怪的?”春桃好奇地湊過來聞了聞,“這草味道怪怪的,能吃嗎?”
“當然能吃!這可是好東西,叫做艾草,春天吃最好了。”林曉月一邊將艾草泥混入糯米粉中,慢慢加水揉成光滑的翠綠色面團,一邊解釋道,“做出來的點心,叫做青團,又好看又好吃!”
她準備了兩樣餡料。一樣是傳統的甜口,用年前剩下的、她自己“優化”過的低糖紅豆沙。另一樣則是鹹口,用春天最新鮮的嫩筍尖、豆幹和一點點鹹肉,統統切成極細的丁,炒制成香噴噴的餡料。
碧綠色的面團在她手中被分成小劑子,搓圓,捏成小碗狀,包入或甜或鹹的餡料,再輕輕收口,搓成圓球。一個個胖嘟嘟、綠瑩瑩的青團便做好了,放在裁剪好的新鮮粽葉上,上籠蒸制。
灶火升起,水汽氤氳。不多時,一股混合着艾草清新、糯米甜香以及粽葉清氣的獨特味道便從蒸籠裏飄散出來,引得附近幹活的人都忍不住吸鼻子。
“這是什麼味兒?怪好聞的!”
“好像是曉月那邊弄出來的,說是叫什麼……青團?”
時辰一到,林曉月揭開蒸籠。熱騰騰的蒸汽撲面而來,待霧氣散開,只見粽葉上躺着一只只色澤深綠、油光發亮、如同上好翡翠般的青團,晶瑩剔透,可愛極了。
“來來來,大家都嚐嚐!”林曉月大方地招呼相熟的宮人。
春桃第一個拿起一個豆沙餡的,吹了吹,小心地咬了一口。外皮軟糯Q彈,帶着艾草獨特的清香,很好地中和了紅豆沙的甜膩,口感層次豐富,咽下去後,唇齒間還留着淡淡的草木回甘。
“好吃!”她眼睛一亮,又拿起一個鹹口的。筍丁和豆幹的脆嫩,鹹肉的鮮香,與艾草糯米皮搭配得恰到好處,鹹鮮可口,別有一番風味。
“曉月,你這腦袋瓜裏怎麼這麼多新奇點子!”衆人紛紛稱贊。
林曉月得意地揚了揚下巴,心裏美滋滋。【那當然,這可是傳承了千年的春天限定美味!】
她將剩下的青團仔細裝進食盒,照例給西六所留了一份。這一次,她特意甜鹹搭配,想着讓蕭恒都嚐嚐鮮。
走在去西六所的宮道上,雨水洗過的青石板路泛着光,空氣格外清新。院子裏的老樹似乎也抽出了些許不易察覺的嫩芽,整個西六所雖然依舊寂靜,卻少了幾分冬日的死氣沉沉。
老嬤嬤依舊在廊下,看到林曉月,目光在她手中的食盒上停留了一瞬,又漠然地移開。
林曉月輕快地走進正房。蕭恒坐在窗邊,似乎在看書,但目光卻有些遊離地落在窗外那棵老樹上。聽到腳步聲,他轉過頭。
幾個月持續的“投喂”和嘮叨,效果是顯著的。他臉上有了符合這個年紀少年應有的、健康的紅潤,雖然依舊清瘦,但不再是那種營養不良的蒼白,個子似乎也悄悄竄高了一點點,穿着林曉月做的那件臃腫棉襖(雖然天氣轉暖,他似乎仍時常穿着),看起來終於不再那麼弱不禁風。
“殿下,春天了,奴婢做了樣應景的新鮮吃食,您嚐嚐。”林曉月笑着打開食盒,露出裏面碧綠可愛的青團,“這個叫青團,用春天新長的艾草做的,有甜的有鹹的。”
蕭恒的目光被那獨特的顏色吸引。他放下書,走了過來。
林曉月遞給他一雙筷子,指了指:“這個是豆沙餡的,甜的。這個是筍丁豆幹餡的,鹹的。您看喜歡哪種。”
蕭恒猶豫了一下,先夾起了那個鹹口的青團。他小心地咬開軟糯的外皮,內裏鹹鮮的餡料和艾草的清香混合,是一種截然不同於以往任何點心的清爽味道。
【看來更喜歡鹹口的?】林曉月觀察着他的表情,心裏琢磨,【男孩子可能都不太嗜甜?】
他又嚐了那個豆沙餡的,細細品味着那清甜不膩的滋味。
“怎麼樣?吃得慣嗎?”林曉月忍不住問,“這艾草味道有點特殊,有些人可能不喜歡。”
蕭恒抬起頭,看了她一眼,然後輕輕點了點頭。
【點頭了!看來是喜歡的!】林曉月心裏樂開了花,【不枉我蹲在地上薅了半天草!】
她一邊看着他吃,一邊又開始科普:“這艾草啊,不光能吃,據說還能驅邪避穢,掛在門上能防蟲呢。春天吃它,最是應時當令,對身體好。”
蕭恒安靜地吃着,將她關於“艾草驅邪”、“應時當令”的嘮叨都聽了進去。窗外,一滴積蓄在屋檐下的雨水“滴答”落下,聲音清脆。
等他吃完,林曉月收拾着粽葉,看着窗外漸漸放晴的天空和溼潤的庭院,忽然心血來潮:“殿下,今兒雨停了,外頭空氣好得很,要不……奴婢陪您去院子裏走走?老在屋裏悶着,這麼好的春光都浪費了。”
蕭恒正準備坐回去的身影頓住了。他轉過頭,有些訝異地看向林曉月。
【是不是太唐突了?他會不會不願意?】林曉月心裏有點打鼓,但還是努力維持着笑容,“就……就在院子裏走走,活動活動筋骨,對身子好。”
蕭恒沉默着,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林曉月帶着期待的眼神。過了好幾秒,就在林曉月以爲他要拒絕的時候,他幾不可查地,又點了一下頭。
林曉月驚喜不已,連忙放下手裏的東西:“那……那殿下您先請?”
蕭恒邁開步子,有些緩慢地,走向房門。林曉月趕緊跟上。
這是他幾個月來,第一次主動走出這間屋子。廊下的老嬤嬤看到他們出來,渾濁的眼睛裏也閃過一絲詫異。
春雨初歇,院子裏彌漫着泥土和青草的芬芳。陽光透過雲層縫隙灑下些許金斑,照在溼潤的地面上。蕭恒站在廊下,微微眯起眼,適應着室外更明亮的光線。
林曉月跟在他身後半步的距離,像個盡職的導遊兼保健醫生:“殿下您看,那棵老樹好像發芽了!春天真的來了呢!”
“這邊走,小心地滑。”
“多呼吸呼吸這新鮮空氣,是不是感覺胸口都舒暢多了?”
蕭恒沒有說話,只是慢慢地沿着廊廡走着,目光掠過潮溼的牆面、縫隙裏掙扎出來的青苔、以及遠處宮牆上方那一角湛藍的天空。
林曉月也不再聒噪,安靜地陪着他。她看着前方那個穿着不合身厚棉襖、背影卻似乎挺直了些許的少年,心裏涌起一種老母親般的欣慰。
【挺好,肯出來走動就是進步。】
【下次……要不要慫恿他走遠點?比如去御花園邊緣看看?不過那邊人多眼雜,還是算了,安全第一。】
她在心裏默默規劃着“復健”下一步。
走了一小圈,蕭恒的鼻尖微微見汗,臉色也更加紅潤。他沒有立刻回去,而是在廊下站定,望着院子角落裏那幾叢剛剛冒頭的野草,靜靜地出了會兒神。
林曉月沒有催促他。直到感覺出來的時間不短了,才輕聲提醒:“殿下,外面還有點涼,咱們回去吧?”
蕭恒收回目光,又看了她一眼,再次點了點頭,轉身往回走。
回到屋裏,炭火的暖意將他包裹。他脫下那件厚棉襖,小心地疊好放在一旁。林曉月看着他這一系列動作,嘴角忍不住上揚。
【看來是很喜歡那件醜棉襖嘛!嘿嘿。】
“殿下,那奴婢就先回去了。”她提起食盒,行禮告退。
走到門口,她回頭補充了一句:“等過些日子天氣再暖和點,花都開了,奴婢再陪您出去走走?”
蕭恒站在桌邊,看着她,雖然沒有再點頭,但那雙總是過於沉靜的眼睛裏,似乎有什麼東西,悄悄地亮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