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午，門衛室的陽光斜得正好，在水泥地上拉出長長的窗格影子。
劉暉剛把最後一份快遞登記完，玻璃門就被“哐”一聲推開。胡戈耷拉着腦袋走進來，頭發亂得像被風吹過的稻草，運動服後背溼了一大片。
“劉哥……”聲音有氣無力。
劉暉從櫃子裏拿出瓶礦泉水遞過去：“排練又挨罵了？”
胡戈接過水，擰開蓋，仰頭灌了半瓶，才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何止挨罵……導演說我今天的戲‘像在夢遊’。可我已經連續練了六個小時了！一句台詞翻來覆去磨，嘴都快瓢了！”
他說着說着，眼圈有點紅：“劉哥，我是不是真沒天賦？同期好幾個同學都接到戲了，就我還在學校裏摳李逍遙這個角色，摳得都快魔怔了……”
劉暉沒接話，轉身繼續整理快遞單。等胡戈情緒稍微平復些，他才開口：“看見校門口那棵老槐樹沒？”
胡戈愣住：“啊？”
“就那棵，左邊第三棵，最粗的那棵。”劉暉指了指窗外，“它在那兒站了多少年？”
“……不知道，十幾年總有了吧。”
“每年春天開花，不在乎誰看；秋天落葉，也不在乎誰踩。”劉暉轉過身，靠在桌沿上，“它只管長它的，該開花開花，該落葉落葉。風雨來了就扛着，晴天來了就曬着。”
胡戈眨眨眼，沒太明白。
“戲如人生，但人生不是只有戲。”劉暉語氣平靜，“你把‘演戲’當成全部，就像把一棵樹當成它開的那幾朵花——花謝了，你就覺得樹完了。可樹還在那兒呢，根扎得深着呢。”
他頓了頓：“李逍遙這個角色，你現在覺得是座山，壓得你喘不過氣。但等五年、十年後回頭看，它就是你演過的一朵花而已。花開得漂亮當然好，但更重要的是，你這棵樹得一直長，根得一直往深裏扎。”
胡戈呆呆地坐着，手裏的礦泉水瓶忘了擰緊，水珠順着瓶身往下淌。
“我……我這棵樹……”他喃喃自語。
“對，你這棵樹。”劉暉拍拍他肩膀，“現在別光盯着那幾朵花——你的根是什麼？你的樹幹是什麼？除了演戲，你還有什麼能讓你站穩的東西？”
門衛室裏安靜了幾秒。遠處傳來籃球場的拍球聲，一下，兩下，像心跳。
胡戈忽然抬手抹了把臉，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劉哥，你這話……扎心，但管用。”
“實話都扎心。”劉暉從抽屜裏拿出包花生米，推過去，“吃點，補充體力。”
胡戈抓了一把塞嘴裏，嚼得嘎嘣響。情緒肉眼可見地緩過來了。
“其實導演今天罵我的點，是我太‘演’了。”他邊嚼邊說，“他說李逍遙這時候應該是‘本能反應’，而我還在‘設計動作’。可我不知道怎麼‘本能’啊……”
“你昨天午飯吃的什麼？”劉暉突然問。
“啊？食堂的宮保雞丁……”
“吃到花椒了吧？當時什麼反應？”
“呸呸呸吐出來啊，還能怎麼反應？”
“這就是本能。”劉暉笑了，“沒人教你吃到花椒要吐，但你本能就這麼做了。演戲也一樣——別想着‘這裏該哭’‘那裏該怒’，想想這個人這時候‘本能’會幹什麼。李逍遙看到靈兒受傷，第一反應是沖上去，不是先擺個帥氣的姿勢再沖。”
胡戈眼睛慢慢亮了。
他猛地站起來，花生米灑了幾顆：“我懂了！謝謝劉哥！我、我現在就回去重排！”
“慢點。”劉暉叫住他，“記住，你是胡戈，不是李逍遙。把角色演好很重要，但別把自己演沒了。”
“記住了！”胡戈重重應聲，拉開門跑出去。跑出幾步又折回來，扒着門框，“劉哥，改天請你吃火鍋！真心的！”
“快去吧。”
人走了，門衛室又安靜下來。劉暉彎腰撿起地上的花生米，扔進垃圾桶。
窗外，那棵老槐樹在秋風裏輕輕搖晃枝葉。
·
傍晚交班前，手機響了。是趙建國，聲音裏壓着興奮：“劉先生！正屋的大梁今天立起來了！您那‘套頂榫’的變體，陳師傅照着圖紙做出來了，嚴絲合縫！幾位老師傅圍着看了半天，都說這手藝絕了！”
“辛苦大家了。”劉暉說，“工錢該加就加，別虧待老師傅。”
“那肯定的！”趙建國頓了頓，語氣有點猶豫，“不過……有件事得跟您說。”
“講。”
“這幾天老有陌生人在這條胡同轉悠，看着不像住戶。昨天還有個戴眼鏡的老頭，拿着相機對着咱院子門口的老料堆拍了好幾張，我上去問，他說是什麼‘古建愛好者’，研究老木料的……”
劉暉眼睛眯了眯：“拍到了什麼？”
“就料子。我反應快，沒讓他進院子。”趙建國壓低聲音，“劉先生，您這些老料太扎眼了。懂行的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我怕……”
“我知道了。”劉暉語氣平靜，“從明天開始，料子全部搬進院子，施工期間大門常閉。有人問起，就說普通裝修，業主不在國內。”
“明白！”趙建國鬆了口氣，“有您這話我就踏實了。那我繼續盯着。”
掛了電話，劉暉靠在椅背上，手指輕輕敲着桌面。
老料被盯上了。意料之中。
小洞天裏的木材，哪怕靈氣散盡，材質也遠超這個時代的普通木料。懂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異常。拍照的老頭……是單純愛好者，還是別有目的？
他想起洛克菲勒基金會，想起那個對“熒光珠”異常執着的家族。
“動作真快。”他輕聲自語。
不過無所謂。料子來源經得起查——皖南老宅拆遷，有正規手續，有運輸記錄，有當地村委會證明（當然，是吳老板提前安排好的）。就算有人深究，最多覺得“這家人祖上闊過”，不會想到其他。
至於四合院本身……一個年輕人花巨資翻修祖宅，雖然少見，但也不是什麼驚天秘聞。
“讓他們查吧。”劉暉起身，開始收拾東西，“查得越細，越會相信這只是個有點錢的普通業主。”
·
晚上回到宿舍，王胖正對着電腦哀嚎：“又一家公司讓我去面試！可那公司遠在通州，來回四小時！”
李明從床上探出頭：“通州怎麼了？有工作就不錯了！”
“可工資才一千五！扣掉房租交通，剩不下幾個錢……”王胖扭頭看劉暉，“暉子，還是你好，工作穩定，還包住。”
劉暉脫外套：“各有各的難處。”
“你有啥難的？”王胖羨慕，“門衛室冬暖夏涼，還有學生給你送吃的——今天胡戈是不是又去找你了？我聽說他現在把你當人生導師。”
“瞎傳。”劉暉拿了毛巾去水房。
洗漱回來，發現手機有兩條未讀短信。
第一條是吳老板：“劉先生，四合院的產權已轉入離岸公司名下。所有資金流向已做多層隔離，可放心。”
第二條是陌生號碼，全英文：“劉暉先生，我們對傳統建築木材的研究頗有心得，看到您四合院使用的老料品質非凡，希望能與您交流。期待回復。——歐文·洛克菲勒”
劉暉盯着第二條短信看了三秒，手指一動，刪了。
然後關機，上床。
窗外月光如水，灑在書桌上那本《營造法式》的封面上。
他閉上眼睛，卻沒有立刻睡着。
神識如細密的蛛網，悄無聲息地鋪向窗外，覆蓋宿舍樓、校園、甚至更遠的街區。沒有異常能量波動，沒有可疑人員靠近，只有這座城市平穩的呼吸聲。
但在更遠的地方，在那條東四胡同裏，那些被碼放整齊的老木料，正在月光下泛着溫潤的光。而在大洋彼岸的某座古堡書房裏，一份關於“中國北京東四胡同四合院翻修項目”的初步報告，正被打印出來，放在紅木書桌上。
書桌後的老人拿起報告，老花鏡後的眼睛眯成一條縫。
“有趣……”他輕聲自語，“一個普通保安，哪來的這些頂級老料？”
這個問題，暫時沒有答案。
但尋找答案的過程，已經開始。
·
第二天周六，劉暉輪休。
他起了個大早，換上便服，去了趟四合院。工程進展很快，正屋的梁架已經立起，工人們正在固定榫卯節點。陳師傅看見他，激動地拉着他的手：“小夥子，你這圖紙……神了！我幹了一輩子木匠，沒見過這麼精巧的榫卯變體！”
“您過獎了。”劉暉謙虛。
“一點不過！”陳師傅指着剛固定好的大梁，“你看這‘套頂榫’，我按你圖紙多留了三分榫肩，裝上去嚴絲合縫，抗震性至少提三成！這法子你是從哪本古書看的？我也想去淘一本！”
“家裏老書，書名忘了。”劉暉面不改色，“陳師傅您手藝好，才能做出來。”
老頭被誇得滿臉紅光，幹活更起勁了。
劉暉在院子裏轉了一圈，趁人不注意，在幾個關鍵位置埋下了“陣基”——看起來就是普通的青磚和銅錢，按特定方位排列。這是聚靈陣的雛形，現在激活不了，但先埋好，等院子修成、地脈節點連通，就能直接啓動。
中午，趙建國非要請他在胡同口的小店吃飯。兩碗炸醬面，一碟拍黃瓜，兩瓶北冰洋。
“劉先生，”趙建國吸溜着面條，“昨天拍照那老頭，我今天又看見了。他在胡同口那家茶館坐了一上午，就盯着咱院子方向。”
“讓他看。”劉暉拌着面。
“可我這心裏不踏實……”趙建國壓低聲音，“您說，會不會是……文物局的人？怕咱們破壞老建築？”
劉暉笑了：“咱們是翻修，不是破壞。手續齊全，怕什麼？”
“也是。”趙建國點點頭，又想起什麼，“對了，您那書房的設計圖，我想加個建議——東廂房窗戶能不能開大點？北京冬天日照短，窗戶大點，屋裏亮堂。”
“行，聽您的。”
兩人邊吃邊聊，像普通的業主和工頭。
陽光透過塑料門簾照進來，在桌上切出斑駁的光影。胡同裏傳來自行車鈴聲，隔壁桌的大爺在討論昨晚的足球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