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十八天,像一把鈍刀子,在秦霄賢的心上慢慢地割。
每一分,每一秒,都帶着無聲的凌遲。
宋暖這個人,仿佛被她自己從這個家裏徹底抹去了,可她的“缺席”,卻像鬼魅一樣,無處不在,盤踞在別墅的每一個角落。
秦霄賢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什麼叫“多米諾骨牌效應”。他賴以生存的那個精致、有序的世界,正在因爲抽掉了最關鍵的一塊,而開始悄然崩塌。
他試過,試着讓陳伯或者別的傭人去填補那些空白。
“陳伯,我的胃藥放哪兒了?”他蹙着眉,習慣性地發問。
老管家會立刻小跑過來,恭敬地回道:“先生,需要我幫您找找嗎?您想放在哪裏,我以後就給您放在哪裏。”
不是在他胃部剛一抽痛時,那杯溫度剛好的溫水就已經遞到了手邊。
他試過,讓新來的廚師按照他的口味準備宵夜。廚師會拿出一份完美的營養學菜單,問他:“秦先生,今晚需要A套餐還是B套餐?低脂高蛋白,對您的身體最好。”
不會在他籤下幾個億的大單,心情大好時,默契地端上一瓶他私藏的好酒;也不會在他被董事會氣得頭疼,只想一個人靜靜時,煮一碗灑着細蔥花的清湯面,什麼也不問。
他終於明白了。
陳伯、廚師、所有的傭人,他們是在執行命令,是程序化的精準。
而宋暖,她是在用心。她把他這個人,刻進了骨子裏。
這個認知,像一記悶拳,狠狠地砸在秦霄賢的胸口,讓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他可以用錢買到全世界最頂級的服從,卻買不回那種被人放在心尖上惦記着的、妥帖的暖意。
他開始逃避。
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寧願把自己扔在公司那張冰冷的行軍床上,或者流連於那些觥籌交錯、酒氣熏天的應酬場。他以爲用喧囂就能填滿內心的空洞,可那股莫名的煩躁和失落,卻像附骨之蛆,如影隨形。
直到這時,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那個他一直視爲“麻煩”和“合作方”的女人,在過去近一千個日夜裏,早已像空氣一樣,滲透了他生活的每一個縫隙。
而當他終於意識到這“空氣”的重要性時,卻是因爲,他快要窒息了。
最後一天,還是來了。
秦霄賢一整天都坐立難安,心裏像長了草,七上八下的。他把自己埋在堆積如山的文件裏,試圖用工作麻痹自己,可效率卻低得可笑。下午,他鬼使神差地,推掉了一個關乎海外市場的跨國視頻會議。
連他自己都說不清,到底是爲了什麼。
他驅車回到別墅時,夕陽正濃。金色的餘暉像一層廉價的糖衣,糊在這座冰冷的建築上,卻怎麼也甜不進那鋼筋水泥的骨子裏。
推開門,客廳裏異常的整潔,整潔得……像一間從未有人住過的樣板房,沒有一絲一毫的煙火氣。
他的目光下意識地掃視了一圈,最後,像被磁鐵吸住一樣,定格在了餐廳的方向。
長長的餐桌上,一改往日的空蕩,竟然擺着滿滿一桌的菜。
都是他愛吃的。
糖醋排骨的色澤晶亮誘人,清蒸鱸魚的鮮氣絲絲縷縷地飄散在空氣裏,還有那道他每次必點的鬆鼠鱖魚……每一道菜都像是精心烹制的藝術品,冒着細微的熱氣,顯然是剛出鍋不久。
餐桌的主位前,兩只水晶高腳杯裏,甚至都斟上了小半杯醇紅的酒液,在夕陽下閃爍着曖昧的光。
而他的餐盤旁,整齊地擺放着兩份文件。
秦霄賢的心跳,毫無預兆地漏跳了一拍。他的腳步像是被無形的線牽引着,不受控制地,一步一步地,邁了過去。
第一份文件,他再熟悉不過:《離婚協議》。
白紙黑字,她已經在末尾籤好了名字。“宋暖”兩個字,清秀婉約,一如她的人,可那一筆一畫裏,卻透着一股斬釘截鐵的決絕力道。
日期,赫然就是今天。
第二份文件旁邊,靜靜地躺着一個小巧的、深藍色的絲絨首飾盒。
秦霄賢的呼吸,在那一刻,微微一滯。
他伸出手,指尖帶着一絲連自己都沒察覺到的顫抖,先拿起了那份離婚協議。紙張的觸感,竟有些冰涼。他快速翻看了一下,條款清晰得近乎冷酷,她放棄了協議裏約定給她的所有現金、所有房產、所有補償。
她什麼都不要。
只要一個自由身。
幹幹淨淨,徹徹底底,仿佛與他這個人,與這樁婚姻,有半分金錢的瓜葛,都是一種恥辱。
他的目光,最終,落在了那枚深藍色的絲絨盒上。
他緩緩地拿起,打開了它。
裏面不是什麼價值連城的珠寶,不是他送過的任何一件禮物。
是那枚……太陽形狀的胸針。
和他曾經在垃圾桶裏看到的那張潦草的草圖,一模一樣。只是此刻,它變成了真實的物件。流暢的金屬線條勾勒出太陽的輪廓,中心鑲嵌着細碎的、暖黃色的寶石,在別墅昏暗的光線下,依舊努力地折射出柔和卻堅定的光芒。
胸針下面,壓着一張素白的卡片。
上面只有一行字,是宋暖那熟悉的、帶着點風骨的筆跡:
“三年期滿,各自安好。”
沒有落款,沒有問候,沒有一句多餘的話。
秦霄賢拿起那枚胸針,金屬的造型觸手生溫,可那點暖意,卻像一根燒紅的針,猛地刺入他的指尖,順着血液,一路灼燒到心髒最深處,帶來一陣尖銳的、陌生的抽痛。
他猛地抬頭,環顧四周。
這個家,依舊奢華,依舊一塵不染。
可是,衣帽間裏她空蕩的那一側,書房裏消失的紫砂壺,客廳裏不再更換的鮮花,空氣中徹底消散的、獨屬於她的馨香……所有她存在過的痕跡,都被她自己,一絲不苟地、冷酷無情地,全部抹去了。
除了他手中這枚,她留下的,最後的“暖陽”。
她真的走了。
不是欲擒故縱,不是談判的籌碼,是徹徹底底地、幹幹淨淨地,從他的世界裏消失了。
她留給他的,只有這一桌他喜歡、卻無人共享的盛宴,一份籤好字的離婚協議,和一枚……無聲地諷刺着他所有冷漠與忽視的、溫暖的胸針。
“砰——”
一聲輕微的關門聲,從樓上傳來。
秦霄賢的身體猛地一震,像被電擊了一般,他幾乎是沖着,撲向了樓梯。
二樓上,空無一人。
只有負責打掃的傭人從客房裏探出頭,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樣子,嚇了一跳,恭敬地躬身:“先生。”
不是她。
剛才,大概只是傭人關上了客房的門。
他僵硬地站在原地,手裏死死地攥着那枚胸針,金屬的棱角硌得他掌心生疼,那點疼痛,卻遠不及心髒處那片巨大的、被掏空的虛無。
前所未有的空洞感,如同冰冷的海嘯,瞬間將他吞沒。
這棟他住了多年的房子,在這一刻,讓他感覺如此空曠,如此冰冷,如此……令人窒息。
【她真的走了。不是欲擒故縱,是徹底離開。】
這個認知,像最後的審判,帶着雷霆萬鈞之勢,重重地砸在他的天靈蓋上。
他低下頭,看着掌心那枚在暮色中依舊努力散發着微光的“暖陽”,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
他好像,失去了某種極其重要的東西。
某種他曾經不屑一顧,此刻卻拼了命想要抓住,卻早已從指縫中徹底流走的東西。
夕陽徹底沉入了地平線,最後一絲光亮被無邊的夜幕吞噬。
別墅裏,只剩下他一個人,站在無邊的黑暗和死寂裏,第一次,嚐到了什麼叫……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