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晚從琴凳起身,指尖離開琴鍵的瞬間,掌聲已經響起。她沒有低頭看自己的手,也沒有向台下點頭致意,只是沿着原路走回角落。腳步平穩,像在穿過一條無人的長廊。有人想攔她說話,她微微側身避過,動作輕巧卻不容接近。
她重新站到立柱旁,接過服務生遞來的蘇打水。杯壁沁着涼意,她握在手裏,目光落在大廳另一側的露台入口。林薇薇還站在那裏,身邊圍着幾個女人,嘴唇動個不停,顯然是在解釋什麼。可當她們察覺蘇晚望過來時,聲音立刻低了下去。
“蘇小姐,”一個穿墨綠長裙的女人走近,臉上堆着笑,“剛才那首曲子真是動人,您是在國外學的嗎?”
“音樂不是用來炫耀的。”蘇晚看着她,語氣平和,“也不是逢人就要解釋的私事。”
對方笑容僵了半秒,訕訕退開。
另一個戴珍珠項鏈的貴婦接話:“我們只是好奇,畢竟您以前從沒提過這些……”
“以前的事,”蘇晚打斷,“和現在有什麼關系?”
她不再多言,轉而閉上眼,靠在柱子上。大廳的喧鬧仿佛被隔開了一層,她只聽見自己呼吸的節奏。這不是疲憊,而是一種清醒的掌控感——她不需要回應,也不必證明。她的存在本身,就已經改變了這裏的空氣流動。
片刻後,有人停在她面前。
“一曲《夜曲》,竟讓我想起十年前維也納那場雨夜演奏。”
聲音溫和,卻帶着不容忽視的分量。蘇晚睜開眼,看見一個穿深灰西裝的男人站在面前。他身形修長,眉目清俊,嘴角含笑,眼神卻像能穿透表象。
她沒動,也沒後退。
“沈先生記性真好。”她說。
沈墨輕笑一聲:“我更記得,那位演奏者說,‘琴聲是給懂的人聽的,不是給議論的人看的’。”
蘇晚終於正視他。燈光落在他肩頭,卻沒有照進她眼裏。她只看到一個試探者,一個習慣用言語丈量人心的上位者。
“那她很清醒。”她說。
兩人對視三秒。沈墨微微頷首,轉身離去。他走得很慢,像是故意留出空間,讓這一幕被更多人看見。等他身影消失在人群,大廳裏開始有人低聲議論。
“沈墨親自過去說話了?”
“他從不主動搭理誰,除非……真有特別之處。”
蘇晚依舊靠着柱子,喝完杯中水。她沒有追着解釋,也沒有因沈墨的出現而露出一絲得意。這種淡然,反而讓那些原本等着看笑話的人收起了輕視。
林薇薇終於按捺不住。
她快步走來,臉上帶着關切:“蘇晚,你剛彈完琴,手都涼了吧?”
話音未落,她已伸手要碰蘇晚的手腕。
蘇晚側身避開,動作自然得像避開一縷風。“林小姐手倒是熱,想必剛才在露台站久了,也沒人提醒你添衣。”
林薇薇的手停在半空,笑容有些掛不住:“我只是擔心你……”
“擔心我?”蘇晚看着她,語氣依舊平靜,“那你剛才在背後說‘百貨公司打折貨’時,怎麼不想想這話傳出去,有失你林家小姐的體面?”
四周安靜了一瞬。
隨即,有人低笑出聲。
林薇薇臉色漲紅,急忙收回手:“誰說的?我什麼時候——”
“你說了。”蘇晚打斷,“就在露台,對着穿紅裙那位。聲音不大,但剛好能讓我聽見。”
她頓了頓,補充一句:“如果你真關心藝術,不如先補補樂理。至少,別把《月光》當成可以隨便糊弄的曲子。”
人群裏又響起幾聲輕笑。有人低頭抿嘴,有人交換眼神。林薇薇站在原地,像被釘住一般。她想反駁,卻找不到切入點——蘇晚沒有罵她,沒有抬高聲音,甚至連表情都沒變過,可每一句話都像刀鋒劃過綢緞,悄無聲息,卻徹底撕裂了她的僞裝。
她咬了咬牙,擠出一句:“你別以爲這樣就能——”
“就能什麼?”蘇晚看着她,“就能被你們接受?我從沒想過要被誰接受。”
她將空杯遞給路過的服務生,整了整袖口。“我只是來赴個約,彈首曲子,喝杯水。剩下的,是你們自己的戲。”
說完,她轉身走向飲品區,重新取了杯蘇打水。動作從容,仿佛剛才的交鋒只是順手拂去肩頭落葉。
林薇薇站在原地,指甲掐進掌心。她看着蘇晚的背影,那個曾經在陸家飯局上低頭吃飯、連話都不敢多說的女人,現在竟站在大廳中央,被人注視、議論、甚至敬畏。
她猛地轉身,朝露台走去。高跟鞋踩在地毯上,發出悶響。她沒再回頭,也不敢再看。
而蘇晚,已重新靠回立柱。
她低頭看了眼手表,時間還早。宴會才進行到一半,接下來或許還會有更多試探。但她不再緊張,也不再防備。她知道自己已經跨過了那道線——從前是別人定義她,現在,是她讓別人重新定義“蘇晚”是誰。
她輕輕摩挲着杯壁的冷意,忽然察覺一道目光。
來自大廳另一端。
她抬眼望去,隔着人群,看見一個男人站在落地窗前。他穿着黑色西裝,身形挺拔,眉眼深邃。他沒有靠近,也沒有移開視線。
陸聿深。
她沒有回避,也沒有迎視。只是靜靜看了他一眼,然後低頭,將杯中水一飲而盡。
她放下杯子,從手包裏取出那張折好的紙條。打開,上面寫着三句話:
“我不解釋”
“我不回應”
“我只存在”
她看了一會兒,重新折好,放回包裏。
這時,一個穿灰色西裝的男人從旁邊經過,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包。包口微開,一張名片滑出來,掉在地毯上。
男人沒察覺,繼續往前走。
蘇晚彎腰撿起名片,看了一眼。
“沈氏新能源項目部 · 張維”。
她盯着這個名字兩秒,然後將名片放進包裏。
大廳燈光微微調暗,主持人再次走上台。
“接下來,是今晚的第二位演奏嘉賓。”他微笑道,“由沈先生親自點名,讓我們歡迎——林薇薇小姐。”
全場目光轉向露台。
林薇薇正要轉身回來,臉上已換上溫婉笑意。她緩步走下台階,裙擺輕曳,像一朵精心培育的花。
她走到鋼琴前,坐下,手指搭上琴鍵。
然後,她開始彈。
是《月光》第一樂章。
旋律起初平穩,可到了第三小節,節奏出現細微錯亂。她的手指在高音區停頓了一下,像是忘了某個過渡。再繼續時,力度失控,幾個音符明顯偏硬,破壞了整體氛圍。
台下有人皺眉。
蘇晚站在角落,靜靜聽着。
她沒有笑,也沒有移開目光。
林薇薇越彈越急,仿佛想用速度掩蓋失誤。可越是如此,破綻越多。最後一個和弦落下時,音色幹澀,毫無餘韻。
她勉強起身,勉強微笑。
沒人鼓掌。
幾秒後,零星掌聲響起,像是出於禮貌的施舍。
她低頭走下琴台,臉頰發燙。經過蘇晚身邊時,腳步頓了頓。
蘇晚看着她,聲音很輕:“技巧可以練,但心境不行。你彈的不是曲子,是你自己。”
林薇薇嘴唇顫了顫,沒說話,快步離開。
蘇晚收回視線,重新靠回柱子。
她抬起手,看了看指尖。剛才彈琴時,它們穩定得像刻過千遍樂譜。而現在,它們只是安靜地垂在身側,沒有任何炫耀的意圖。
她知道,這一晚之後,很多人會重新看她。
但她不在乎。
她只是做了自己該做的事。
就在這時,服務生走來,低聲說:“沈先生請您過去一下。”
蘇晚看着他,沒動。
“他說,有位老朋友,很想見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