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傳科那邊倒是勤快,轉天一早兒就把拍攝腳本發了過來。
沈明月剛查完房回到辦公室,電腦右下角彈出新郵件提醒。
發件人來自宣傳科李幹事。
標題《神外醫生的手有多穩》
她點開,快速瀏覽了一遍。
主題明確:展示神經外科醫生在顯微鏡下的精細操作。
內容簡單:模擬縫合2毫米硅膠血管,打8個外科結。
拍攝要求:手部特寫,動作平穩,過程流暢。
旁邊用小字標注了一些建議---語速放緩,適當講解,可加入個人感悟。
沈明月關掉了文檔。
她沒有感悟。
手穩就是手穩,是千萬次練習的結果,是職業要求,沒什麼好感悟的。
她給李幹事回復:「腳本已閱,無意見。拍攝時間按原定。」
郵件剛發出去,辦公室門被敲響。
“進。”
姜楓和周濤,兩位研修醫生,怯生生地站在門口。
“沈醫生。”周濤先開口,“我們的論文二稿改好了。您什麼時候方便幫我們看看?”
沈明月看了眼手表。
臨時通知上午要跟一台王主任的手術,預計三四個小時。
下午門診,至少到四點半。
晚上原本計劃整理副高評審的補充材料,但看眼前這情況——
“今天晚上你們有時間嗎?”她補充道:“下班後。”
兩人連忙點頭:“有有有!”
沈明月心裏盤算了一下,“那去我家吧。”
兩人愣了一下,“去您家會不會太打擾了。”
“沒關系,我家裏正好有一些資料你們能用的上。”沈明月拿起手機,定了一個鬧鍾,“五點之後,來辦公室找我。”
“好的!”
指導研修醫生論文這活兒,本來不歸她負責。
按科室慣例,新人論文由副主任以上的輪流帶。
她才主治第五年,怎麼都排不到她。
特例就是王主任。
他說:“你雖然年輕,但博士畢業,底子扎實,帶兩個碩士論文綽綽有餘。”
又說:“這也是鍛煉嘛,以後總要帶學生的。”
話是這麼說,但沈明月心裏清楚。
評副高不僅要看手術量和論文,還要看帶教成果和科室貢獻。
指導研修醫生論文,就是實打實的帶教資歷。
她知道這是王主任在給她鋪路。
所以,即便時間已經擠得像壓縮餅幹,她還是接下了。
只是有時候,確實也很累。
沈明月解鎖手機,在微信上找到薄屹,「晚上要指導研醫改論文,會很晚,直接住公寓,不回去了。」
薄屹秒回:“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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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術結束時已經下午一點多。
她在休息區扒了幾口冷掉的盒飯,然後匆匆趕去門診。
下午的門診病人格外多。
一個頭痛待查的年輕女孩哭哭啼啼,擔心自己得了腦瘤。
一個腦外傷術後的老人聽力下降,家屬反復追問會不會癡呆。
還有一個懷疑自己是帕金森的中年男人,說話時手抖得厲害。
沈明月一個個看,問診,查體,開檢查單,解釋病情。
最後一個病人離開時,已經五點二十。
沈明月緊忙回到住院部,經過護士站時,夜班護士已經來交接了。
“門診完事啦?”護士長打招呼。
“嗯。”沈明月點頭,“32床今晚注意血壓,有異常叫我。”
“好的,沈醫生!”
沈明月喜歡從簡,上下班都不帶什麼東西,脫了白大褂,拿上車鑰匙就能走。
晚高峰已經開始,路上開的不快。
副駕坐着周濤,她性格比較外向,“沈醫生,我們都聽說了,您是八年制本碩博連讀,畢業來嘉禾直接聘的主治,您這履歷也太厲害了吧。”
“也沒什麼。”她聲線平乏,“院裏有很多這樣的醫生。”
蘇睿就是其中之一。
“可是神外不一樣。”周濤接話,“神外是外科天花板。”
沈明月打了轉向燈,車子緩緩拐進一條相對通暢的支路。
“沒有哪個科室是天花板的存在。”
“神外處理中樞系統,確實復雜,但心外科的大血管置換、肝膽外科的活體肝移植、肛腸科的頑固性腸瘻…”
她不疾不徐地說:“每一個都是硬仗。”
她頓了頓, 繼續說:“醫學是個整體。病人來看病,不會先問自己是哪個天花板的適應症,他們只希望解決問題。”
周濤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握着安全帶的手指下意識蜷了蜷,聲音也低了半截,帶着明顯的赧然:“您說的對,沈醫生。”
到小區已經六點多,爲節省時間,她在樓下的KFC汽車穿梭餐廳打包了兩個全家桶。
沈明月帶着倆人來到她婚前住的房子。
她指紋開鎖,門開的瞬間,一股淡淡的檀香味飄出來。
“進來吧。”沈明月率先進屋,“不用換鞋。”
周濤和姜楓站在門口,看着橡木地板,腳步有些遲疑。
太幹淨了。
幹淨的不忍心踩上去。
“光腳吧。”周濤已經開始解鞋帶。
姜楓默認,也跟着脫鞋。
沈明月聽到動靜回頭看他們,又無奈走回玄關,找出兩雙拖鞋,“穿這個吧,是幹淨的。”
蘇睿和邊策有時候會來她這,這鞋是給他倆備的。
倆人這才小心翼翼地進了客廳。
“隨便坐。”沈明月攤手示意,她便去燒水。
沒一會兒,熱水和肯德基一起端到茶幾上,“趁熱吃。”
“謝謝沈醫生!”
沈明月隨手拿了一塊雞翅,邊走邊啃,去拿電腦包。
這個動作她做來很是隨意,有種專注於事情時,順便解決需求的效率感。
陽台被改造成一個半開放的書房,三面都是玻璃窗,每扇窗前都垂着質地細密的白色紗簾。
一張原木書桌臨窗擺放,正好是三人位的寬度。
沈明月坐下,打開電腦,找到電子版初稿,“論文給我。”
兩人趕緊把打印好的二稿遞過去。
沈明月看得仔細。
姜楓的論文在數據統計上進步了不少,但討論部分還是太淺。
周濤的文獻綜述有了框架,但引用不夠規範。
她逐字逐句地批注,筆劃過紙面,發出沙沙的輕響。
“當…當…當…當…當…當…當。”
沉厚的鍾聲忽然響起。
周濤和姜楓循聲看去,西牆上掛着一個老式胡桃木搖擺掛鍾。
鍾擺規律地晃動着,發出輕柔的滴答聲。
光聽聲音就感覺這鍾應該不便宜。
都七點了,時間緊迫,兩人囫圇咽下漢堡,趕緊在沈明月對面坐下。
“這裏的數據統計方法需要調整。”沈明月指着姜楓論文的某一頁,“SPSS版本太舊,有些算法有缺陷。”
“明天我把最新版的安裝包發你。”
“好…謝謝沈醫生!”姜楓趕緊記下。
周濤的論文問題很多。
沈明月一條條指出來,語氣依舊平靜,但每個字都像手術刀,精準地剖開問題所在。
“這篇文獻不能作爲主要依據。”她用紅筆劃掉一個引用,動作幹脆,“作者團隊去年有撤稿記錄,換成《Journal of Neurosurgery》上那篇2019年的綜述。”
周濤:“好的好的。”
“這篇不用引,影響因子太低。”她直接劃掉,“換《Neurosurgery》上那篇。”
周濤:“好。”
沈明月:“這部分……”
周濤:“記下了。”
沈明月:“還有這兒…”
周濤:“好的…”
每個人都專注着做自己的事情。
批注到某一處時,沈明月忽然停下筆,盯着論文上某個引用的期刊名看了幾秒。
她站起身,走向客廳角落那座書山。
“有個關鍵數據我記得有更準確的來源。”她一邊說,一邊在那堆書中快速翻找。
周濤和姜楓看着她——沈明月站在那堆齊腰高的書前,手指在書脊上快速滑過,目光專注地掃過每一本書名。
她的動作熟練得像在手術室器械台上找器械。
“找到了。”她抽出一本厚厚的外文專著,書頁已經泛黃,但保存完好。
她走回書桌,翻開到某一頁,手指在密密麻麻的表格上點了點,“看這裏,這個隊列研究的數據比你引用的那篇更可靠,樣本量更大,隨訪時間也更長。”
她把書推到周濤面前。
周濤低頭看去,表格裏的數據確實更詳實,而且旁邊還有沈明月多年前用鉛筆做的標注。
“您…您都看過啊?”周濤忍不住問。
沈明月已經重新拿起紅筆,在論文上寫下新的批注:“專業書,多看幾遍正常。”
她說得輕描淡寫,但周濤看着那本被翻得書脊都有些鬆動的專著,心裏暗暗咋舌。
這可不是多看幾遍的程度。
批注完這個部分,沈明月把書放回原處,她不是隨手一放,而是準確地插回原來的位置,保持了那堆書的整齊。
兩篇論文的批注全部完成,時間也來到了十點。
沈明月放下筆,活動了一下僵硬的頸椎。
“今天就到這裏吧。”她說:“修改意見都記好了,有不明白的後續再問我。”
“謝謝沈醫生!”兩人忙道謝,趕緊收拾東西。
沈明月送他們到門口,兩人換鞋時,她忽然又想起什麼,轉身走回客廳,在那座書山裏翻找起來。
“這些你們帶回去看。”她從不同位置抽出七八本書和期刊——有最新一期的《Neurosurgery》,有權威的神經解剖圖譜,還有幾本專門講統計方法的專著。
她把這一摞書放在玄關櫃上,“重點部分我貼了標籤,回去仔細看看。特別是周濤,你文獻綜述這部分,需要補的內容都在裏面。”
姜楓看着那快有半尺高的書,小聲問:“沈醫生,這麼多……我們看完得…”
“不急。”沈明月語氣平淡,“看完再說。”
周濤和姜楓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裏看到了震驚。
這些顯然不是臨時湊出來的——每本書的標籤位置都很準確,說明沈明月對內容了如指掌。
兩人抱着沉甸甸的書和各自的論文資料,再次道謝。
沈明月站在門口,“路上小心,各自到家後給我發個微信。”
周濤:“嗯。”
姜楓點頭。
門輕輕關上。
周濤和姜楓走進電梯,懷裏的書沉得壓手。
電梯鏡面映出他們有些狼狽但興奮的身影。
“姜楓。”周濤調整了一下抱書的姿勢,小聲說,“這些書,沈醫生就這樣借給我們了?”
姜楓點點頭,看着懷裏那本有沈明月詳細批注的《神經外科手術學》,她好像真的很希望他們能把論文寫好。”
不是應付。
也不是走形式。
是把真正有用的資料找出來,標注清楚,讓你看。
是那種既然要教就教到點子上的認真。
電梯到達一樓,門開了。
門外正站着一個等電梯的男人。
周濤小聲跟姜楓嘀咕:“這人好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