兗州沼澤地的死裏逃生,如同一個模糊而冰冷的噩夢。張牧混在曹操軍後隊的雜役營裏,每日聽着前方傳來的零星戰報,感受着這支軍隊與劉備部截然不同的氣質。
冰冷,高效,紀律嚴明得像一架精密的殺戮機器。
沒有多餘的同情,沒有劉備軍中那種時而流露的、摻雜着無奈的同袍之情。在這裏,命令就是一切,達不到要求,輕則鞭笞,重則斬首。張牧親眼看到一個民夫因爲不小心摔壞了一袋糧食,被監管軍官抽得皮開肉綻,然後像垃圾一樣丟到路邊,任其自生自滅。
而那位曹將軍,曹操,他再也沒能近距離接觸。只是偶爾能看到那騎在黑馬上的背影,在一衆將領的簇擁下,巡視軍營,或者聽取探馬回報。他的話語不多,但每一個命令都清晰冷酷,直指目標。
張牧小心翼翼地隱藏着自己,埋頭幹活,絕不多說一句話,多看一眼。他像一滴水,努力融入這條冰冷而湍急的河流。他知道,任何一點異樣,都可能引來滅頂之災。
隊伍並未在兗州多做停留。曹操的目標很明確——繼續清剿黃巾餘孽,同時向豫州方向運動,與朝廷派來的另一位重量級人物,左中郎將皇甫嵩匯合。
皇甫嵩!又一個如雷貫耳的名字!漢末最後的名將之一,與盧植齊名,平定黃巾的主力。
歷史的畫卷,正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在張牧面前展開。他不再是旁觀者,而是成爲了這畫卷中一個微不足道、隨時可能被抹去的墨點。
數日後,曹操軍抵達豫州西部,與皇甫嵩的大軍會師。
那是一片更加龐大、更加肅殺的營盤。皇甫嵩的帥旗高高飄揚,營壘井然,壕溝深挖,巡邏隊甲胄鮮明,士氣高昂。與經歷了顛簸和內部清洗(張牧隱約聽到一些關於曹操整頓軍紀、處決不聽話的軍官的傳聞)的曹操軍相比,皇甫嵩的部隊更像是一支正規的、強大的國家機器。
兩軍匯合,並未有太多的寒暄。皇甫嵩是主帥,曹操是前來聽調的下屬,地位分明。
中軍大帳升帳議事。張牧這樣的雜役自然無緣得見,但他能從營地裏陡然緊張起來的氣氛和頻繁調動的部隊感受到,大戰將至。
果然,很快命令傳達下來——皇甫嵩已偵知一股以黃巾渠帥波才爲首的龐大賊軍主力,正盤踞在西華附近的山澤之中,負隅頑抗。官軍即將發起總攻!
戰爭的齒輪再次瘋狂轉動起來。
曹操的部隊被賦予了先鋒側擊的任務。這意味着,他們將最先投入戰鬥,承受最猛烈的沖擊。
戰前的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不同於劉備軍中那種悲壯和同仇敵愾,曹軍營中是一種冰冷的沉默。軍官檢查兵器甲胄,士卒默默擦拭刀槍,沒有人交談,眼神裏只有對命令的服從和對死亡的漠然。
張牧被分配到的任務是在後營協助看管糧草,這讓他稍稍鬆了口氣,但依舊能聽到遠方傳來的隱約鼓角和喊殺聲,感受到大地輕微的震動。
戰鬥從清晨持續到午後。
終於,前方傳來消息:大捷!皇甫嵩正面主力擊潰波才軍,曹操側擊成功,斬獲無數!
營地裏依舊沉默,但一種鬆懈的氣氛開始彌漫。
傍晚時分,曹操的前軍押解着大量的俘虜返回營地。
那景象,讓張牧終身難忘。
密密麻麻的黃巾降卒,足有數千人,甚至上萬!他們衣衫襤褸,面黃肌瘦,大多帶着傷,眼神麻木,如同待宰的羔羊,被凶神惡煞的曹軍士卒驅趕着,聚集在一片臨時圈出的空地上。
勝利的喜悅並未出現在曹軍士卒臉上,他們只是冷漠地執行着看守的任務。
很快,中軍傳來命令:如何處置俘虜?
皇甫嵩那邊似乎尚無明確指令。
曹操帶着一衆將領,登上一處矮坡,俯瞰着下面黑壓壓的、絕望的人群。
幾名幕僚和將領在曹操身邊低聲議論。
“將軍,降卒太多,足有萬餘!我軍糧草本就不甚充裕,如何供養?” “皆是悍匪,今日降,明日便可復叛!留之後患無窮!” “不如……盡坑之?以絕後患!”一個聲音冷酷地提議。
張牧在遠處搬運糧袋,聽到“盡坑之”三個字,渾身猛地一僵,一股寒氣從腳底直竄頭頂!
坑殺?上萬俘虜?
他知道歷史上曹操有過坑殺降卒的行爲,但親眼目睹其發生的前奏,那種沖擊力遠超想象!
他下意識地望向矮坡上的曹操。
曹操面無表情地聽着屬下的議論,目光掃過下方那些螻蟻般的降卒,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敲打着馬鞭。
他在權衡。
張牧的心髒瘋狂跳動。他幾乎能猜到曹操會做出什麼決定。對於此時的曹操而言,糧草、穩定、消除隱患,遠比這上萬條“降而復叛”的性命重要。
仁德?那是劉備需要考慮的奢侈品德。曹操要的是效率和絕對的控制。
果然,片刻之後,曹操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附近每個人的耳中,冰冷得不帶一絲情緒:
“黃巾餘孽,頑劣成性,降而無信。留之徒耗糧秣,恐生肘腋之患。”
他頓了頓,目光變得更加幽深。
“爲大局計,盡坑之。”
命令被平靜地下達。
沒有激昂的慷慨,沒有殘忍的興奮,就像在決定處理掉一批無用的垃圾。
“諾!”麾下將領毫不猶豫地應聲,立刻轉身去執行。
地獄般的景象開始了。
曹軍士卒開始粗暴地驅趕俘虜,將他們分批押往營地外早已選好的巨大土坑。哭喊聲、求饒聲、咒罵聲瞬間爆發出來,匯成一片絕望的海洋。
有人試圖反抗,立刻被亂刀砍死。更多的人則如同失去了靈魂的木偶,被推搡着,跌入那深不見底的死亡之坑。
土坑邊緣,曹軍士卒開始填土。
泥土混雜着石塊,劈頭蓋臉地砸下去,很快淹沒了最下面的人的哭喊。
張牧站在糧垛旁,臉色蒼白如紙,胃裏翻江倒海。他強迫自己看着,看着這人間煉獄。那泥土掩埋的仿佛不是人,而是他穿越以來對這個世界殘存的最後一絲天真幻想。
這就是曹操。這就是亂世。
高效,冷酷,爲了目的不擇手段。
他想起劉備即使搶奪糧草時,還試圖盡量少傷人命。而曹操,可以眼都不眨地下令坑殺上萬人。
兩者之間的差距,如同鴻溝。
不知道過了多久,哭喊聲漸漸微弱,最終徹底消失。只剩下泥土不斷落下發出的沉悶聲響。
一個巨大的萬人坑,就此成型。
曹操自始至終都站在那個矮坡上,冷漠地注視着這一切完成,臉上沒有任何波動。然後,他撥轉馬頭,下山,返回自己的營帳,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日常工作。
空氣中彌漫着濃重的土腥味和一種更詭異的、死亡的氣息。
當晚,曹操設宴,與麾下將領慶功。宴席上,無人再提及那上萬被坑殺的降卒,仿佛他們從未存在過。
張領到了一碗比平時稠一些的粥。他機械地吃着,味同嚼蠟。
他觀察着那些談笑風生的曹軍將領,他們似乎完全不受影響。他甚至看到曹操在席間談笑風生,點評兵法,偶爾還會開個玩笑。
這個人……他的內心,究竟是什麼樣的?
張牧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
在曹操麾下,他或許能更快地接近權力核心,但每一步,都如同在萬丈深淵上走鋼絲。他的那點先知先覺,在這種絕對的、冰冷的現實主義和鐵血手腕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皇甫嵩……他會對此無動於衷嗎?朝廷呢?
張牧不知道。他只知道,亂世的規則,比他想象的更加血腥和直接。
他抬起頭,望向皇甫嵩大營的方向。那裏燈火通明,似乎另有一番天地。
而他自己,就像一顆被投入激流的石子,沉在曹操這支冰冷軍隊的底部,看不清方向,只能隨波逐流。
活下去,似乎變得更加艱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