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遠一小“啓智班”的日子,如同一潭被精密過濾的死水。每日清晨,孩子們在整齊劃一的鈴聲中踏入那間彌漫着消毒水和新油漆味道的教室,在李老師刻板洪亮的領讀聲中,機械地重復着方塊字的筆畫與發音。數學是簡單的加減與圖形認知,夾雜着一些遠超普通學前班難度的邏輯謎題。英語則是生硬的字母歌和幾個簡單的日常詞匯。課程安排緊湊而高效,目標明確——在最短的時間內,榨取出這些孩童身上可能存在的“超常”潛力。
秦夜扮演着一個沉默而略顯遲鈍的“優等生”。他識字的速度控制在“中上”水平,數學解題時總會“笨拙”地多繞幾個彎,英語發音帶着一絲刻意的、不易察覺的山裏口音。成績穩定在班級中遊偏上,既不會因墊底而引人側目,也不會因拔尖而引來不必要的關注。他像一滴融入油中的水,安靜地觀察着這個精心編織的牢籠。
教室裏的空氣始終彌漫着一種無形的壓力。那些穿着整潔的孩子,大多來自縣城裏稍有家底的家庭,眼神深處或多或少帶着一種早熟的審視和競爭意識。前排那個梳着羊角辮、名叫蘇曉的小女孩,總是坐得筆直,眼神專注得過分,偶爾指尖無意識的精神漣漪,讓秦夜確信她極可能是九處埋下的初級觀察節點。窗外,那些冰冷的微型構裝體“暗蜂”巡視的頻率,遠比普通班級上空密集得多。
壓抑,卻平靜。直到周五下午。
最後一節課的鈴聲剛響過,李老師並沒有像往常一樣宣布放學。她臉上的刻板嚴肅中,罕見地摻雜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她走到教室門口,輕輕關上了門,然後從講台下拿出一個銀灰色的、約莫書本大小的扁平金屬盒。
“同學們注意,”李老師的聲音比平時低沉了幾分,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指令感,“接下來是每周一次的‘心理素質拓展課’。這是國家爲培養你們這些優秀苗子特別開設的課程,能鍛煉你們的意志力、專注力和抗壓能力。非常重要!”
孩子們面面相覷,有些茫然,有些則流露出緊張。秦夜的心猛地一沉,識海中那顆冰冷的白色光球(系統核心)表面,淡金色的符文流轉速度悄然加快。
“規則只有三條!”李老師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冰冷的鐵錘敲在每個人心頭,“第一!無論看到什麼、聽到什麼、感受到什麼,都必須如實回答老師的問題!絕對!不能!撒謊!” “第二!無論發生什麼情況!絕對!不能!閉上眼睛!” “第三!無論你多麼難受!絕對!不能!離開你的座位!” 她銳利的目光掃過台下每一張稚嫩的臉龐,一字一頓地強調:“違反任何一條規則,都會導致嚴重的後果!輕則劇烈頭痛,重則……可能會忘記一些不該忘記的事情!都聽明白了嗎?!”
“聽……聽明白了……”稀稀拉拉、帶着顫音的回答響起。
“大點聲!聽明白了嗎?!” “聽明白了!”孩子們被嚇得一激靈,齊聲喊道。
李老師滿意地點點頭,不再多言。她將那銀灰色的金屬盒放在講台中央,按下了側面的一個按鈕。
嗡——!
一聲低沉到幾乎觸及靈魂底線的嗡鳴聲驟然響起!整個教室的空間仿佛瞬間被投入了粘稠的膠水之中!光線扭曲、黯淡,空氣變得滯重,帶着一股淡淡的、如同臭氧被電離後的奇異氣味。
金屬盒表面亮起一圈幽藍色的光紋,光紋迅速擴散,如同水波般籠罩了整個教室!一層肉眼可見的、極其稀薄的淡紫色光膜在空氣中浮現,將教室內部與外界徹底隔絕!
幻陣!而且是帶有精神誘導和記憶幹擾功能的低級幻陣!
秦夜瞳孔驟縮!這根本不是什麼心理素質拓展課!這是九處篩選體系中最基礎、也最冷酷的精神韌性測試!用幻象誘發心底最深層的恐懼,用規則強制回答暴露潛意識,用痛苦和失憶懲罰來篩選掉那些精神不穩定、意志薄弱或可能藏有秘密的個體!
淡紫色的光膜穩定下來,教室內的光線變得詭異而昏暗。李老師的身影在講台上顯得有些模糊不清,她的聲音也變得如同隔着一層厚厚的水幕,帶着冰冷的回響:“現在……課程開始……”
話音剛落!
“啊——!!!”
一聲淒厲到變調的孩童尖叫猛地炸響!
是坐在秦夜斜前方、一個平時有些膽小、家境不錯的富商之子。只見他臉色慘白如紙,豆大的汗珠瞬間從額頭滾落,小小的身體篩糠般抖動着,雙手死死抓住桌沿,指關節捏得發白!他死死盯着自己課桌前方那片空無一物的空氣,眼神裏充滿了無法形容的、源自靈魂深處的恐懼!仿佛那裏正盤踞着擇人而噬的惡魔!
“劉小強!回答!你看到了什麼?!”李老師冰冷的聲音如同鞭子抽打下來。
“蟲……蟲子!好多……好多會飛的……長着人臉的……蟲子!在咬我!啊啊啊!別過來!!”劉小強歇斯底裏地哭喊着,身體劇烈掙扎,眼看就要從座位上彈起來!
“違反規則!離開座位傾向!精神沖擊一級!”李老師的聲音毫無感情地宣判。
噗!
仿佛無形的重錘砸下!劉小強猛地一僵,所有的哭喊和掙扎戛然而止!他雙眼翻白,身體軟軟地癱倒在座位上,雙手痛苦地抱住腦袋,發出壓抑的、如同瀕死幼獸般的嗚咽,嘴角甚至溢出了一絲白沫!
劇烈的頭痛!懲罰瞬間降臨!
這一幕如同冰冷的寒流席卷了整個教室!恐懼如同瘟疫般蔓延!更多的孩子開始臉色發白,身體顫抖,牙齒咯咯作響。他們眼前的幻象顯然被剛才的刺激誘發得更加恐怖!有人看到牆壁在流血,有人看到課桌變成了巨大的蜘蛛,有人聽到耳邊響起親人的淒厲慘叫……
“張小花!回答!你聽到了什麼?!” “王小明!你面前是什麼?!” 李老師冰冷的聲音如同催命符,一個接一個地點名,強制着孩子們在極度的恐懼中,用顫抖的聲音描述着各自眼中地獄般的景象。每一次回答,都伴隨着更深的恐懼和痛苦,空氣裏彌漫着絕望的氣息。
秦夜死死地坐在座位上,瘦小的脊背挺得筆直。他的眼神沒有聚焦,空洞地望着前方那片扭曲的淡紫色空氣。
就在幻陣啓動、精神誘導波觸及他意識的瞬間!
識海深處,沉寂的《幽冥觀想法》驟然運轉!這是前世一門極其陰毒、專門淬煉神魂、抵御幻術的邪道秘法!此法需將自身意念沉入識海最底層的“幽冥寒淵”,以極致的冰冷和死寂對抗外界的精神侵蝕!
嗡!
秦夜的意念如同墜入萬載玄冰!識海之中,廣播體操的影像瞬間破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無邊無際、死寂冰冷的黑暗!一股源自靈魂本源的陰寒死寂之意彌漫開來,瞬間將侵入識海的那股誘導幻象的精神力量凍結、粉碎!
然而,這幻陣的力量並非僅僅作用於意識!那淡紫色的光膜散發着一種奇異的力場,如同無數根無形的鋼針,穿透皮肉骨骼,直接刺激着大腦皮層和神經末梢!試圖強行在視覺神經中“繪制”出恐懼的畫面,在聽覺神經中“播放”出恐怖的幻音!
“林石!”
李老師冰冷的聲音如同毒蛇吐信,驟然鎖定了秦夜!
“回答我!你!看!到!了!什!麼?!”
就在聲音落下的刹那!
嗡!!!
一股遠比之前強烈數倍的精神沖擊,裹挾着冰冷惡毒的幻象,如同決堤的洪流,狠狠撞向秦夜的意識!試圖強行在他“眼前”具現出最恐懼的景象——或許是病痛纏身的死亡陰影,或許是林老蔫夫婦慘死的畫面,或許是長白山上那道毀滅一切的煌煌劍光!
秦夜的身體猛地繃緊!如同被無形的巨手扼住咽喉!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幾乎要撕裂他這具脆弱軀殼的冰冷殺意和滔天怨戾,差點沖破《幽冥觀想法》的冰封,噴薄而出!
不能!絕對不能暴露!
千鈞一發!
秦夜殘魂爆發出前所未有的狠戾!《幽冥觀想法》被運轉到極致!識海中的幽冥寒淵掀起滔天巨浪,死寂的意念化作最堅固的冰牆!同時,他強行調動了體內那微薄的、融合了廣播體操暖流和《汲微術》陰冷生機的能量,如同最卑微的工蟻,瘋狂地構築起一層薄弱的物理屏障,阻擋那試圖侵入神經的幻陣力場!
噗!
秦夜只覺得眼前猛地一黑!鼻腔裏涌上一股濃烈的鐵鏽味!心口如同被重錘砸中,劇痛伴隨着強烈的窒息感!他小小的身體劇烈地搖晃了一下,臉色瞬間由蒼白轉爲一種病態的、近乎透明的青灰!額頭上、脖頸上,細密的冷汗如同小溪般瞬間流淌而下!他死死咬住下唇,牙齒深深陷入唇瓣,鮮血的腥甜在口腔彌漫,才勉強壓下那一聲幾乎沖口而出的痛哼!
“我……”秦夜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帶着孩童特有的、因極度痛苦和恐懼而扭曲的哭腔,斷斷續續,“……黑……好黑……好冷……水……水淹過來了……好多……好多手……在抓我……拉我下去……好冷……好怕……”
他描述的,正是這具身體原主在溪邊溺水瀕死時的記憶碎片!是他“應該”恐懼的畫面!每一個字都帶着真實的顫抖和生理性的痛苦(心口劇痛和窒息感帶來的),完美地契合了一個病弱孩童在幻陣中崩潰的邊緣掙扎!
“意志力評估:良。”李老師冰冷的聲音響起,聽不出情緒,“繼續堅持!不許閉眼!”
那股針對秦夜的精神沖擊和幻陣力場如同潮水般退去,轉向了下一個目標。
秦夜依舊死死盯着前方那片扭曲的空氣,眼神空洞,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小小的胸膛劇烈起伏。冷汗浸透了單薄的裏衣,緊貼在冰冷的皮膚上,帶來刺骨的寒意。唇角的血跡被他用袖子狠狠擦去。
識海中,幽冥寒淵緩緩平息,死寂的意念重新冰封。但剛才那瞬間的劇烈對抗,幾乎抽空了他積攢的所有力量。心口的劇痛如同跗骨之蛆,每一次呼吸都帶來撕裂般的痛楚。
就在這時,他眼角的餘光敏銳地捕捉到——前排那個一直坐得筆直、名叫蘇曉的羊角辮小女孩,在剛才幻陣沖擊最猛烈、滿教室都是哭喊哀嚎的時候,她那清澈明亮的眼眸深處,似乎極其短暫地掠過了一抹……極其微弱的、淡金色的光芒?
那光芒一閃而逝,快得如同幻覺。但蘇曉的身體沒有一絲顫抖,眼神中也沒有絲毫恐懼,只有一種近乎冷漠的專注。她似乎……完全不受這幻陣的影響?
秦夜的心沉到了谷底。九處的觀察者,或者說……預備役?
淡紫色的光膜緩緩褪去,教室內的光線恢復了正常。那股令人窒息的滯重感和奇異氣味也隨之消散。
幻陣停止。
教室裏一片狼藉。大半的孩子都癱軟在座位上,臉色慘白,眼神渙散,有的還在小聲啜泣,有的抱着頭痛苦呻吟。劉小強更是直接昏了過去,被李老師面無表情地指示兩個稍大點的孩子扶去醫務室。
“今天的‘拓展課’到此結束。”李老師的聲音恢復了刻板的洪亮,仿佛剛才那場精神酷刑從未發生,“記住,這是爲了鍛煉你們!回去好好休息!下周繼續!”
她收起那個銀灰色的金屬盒,打開教室門。
孩子們如同驚弓之鳥,互相攙扶着,沉默而迅速地逃離了這個剛剛經歷過地獄的教室。
秦夜最後一個站起身。他扶着冰冷的課桌邊緣,腳步虛浮地走向門口。經過講台時,李老師那雙冰冷的眼睛似乎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教室外,夕陽的餘暉帶着一種虛假的溫暖。秦夜走在灰撲撲的走廊裏,感受着心口殘留的劇痛和深入骨髓的疲憊。
他微微低下頭,看着自己那只依舊在微微顫抖、指節發白的小手。
意志堅定優等生? 呵。
他緩緩攤開手心,掌心赫然躺着半截被硬生生捏斷的鉛筆芯。斷口處,殘留着冰冷的汗水和一絲……微不可查的、屬於《幽冥觀想法》的陰寒氣息。
僞裝,是唯一的生路。 但每一次僞裝,都是在萬丈深淵的冰面上行走。 下一次冰面崩裂,會在何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