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話音不高,卻如同一柄無形的重錘,狠狠地砸在了蘇辰的心髒上。
他在儲秀宮與慧妃的對話,竟然一字不落地傳到了皇帝的耳朵裏!這說明什麼?說明儲秀宮內,有皇帝安插的、地位絕不會低的眼線!甚至……可能是秋月?或者某個他從未懷疑過的身邊人?
一瞬間,無數個念頭在蘇辰腦海中閃過,後背的冷汗“唰”地一下就冒了出來。他感覺自己仿佛置身於一張天羅地網之中,無論他逃到哪裏,都有一雙眼睛在暗中監視着他。
他強迫自己冷靜,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飛速運轉。
不能承認!絕對不能承認!
一旦承認自己有見解,有思想,那就坐實了之前的“失憶愚笨”全都是僞裝!欺君之罪,近在咫尺!
他“撲通”一聲再次跪倒在地,身體因爲“極度的恐懼”而劇烈地顫抖起來,聲音更是帶着泣音,幾乎不成語調。
“皇上……皇上饒命啊!奴才……奴才冤枉!”他砰砰地磕着響頭,額頭很快便一片紅腫,“什麼‘君以此興,必以此亡’……奴才……奴才根本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啊!這是……這是慧妃娘娘教奴才背的!娘娘說奴才愚笨,怕奴才日後在外面說錯話,丟了儲秀宮的臉面,就讓奴才背一些史書上的句子,說……說背熟了,總不會出錯……皇上,奴才只是個學舌的鸚鵡,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啊!”
他將一切都推到了慧妃的“教導”之上,將自己塑造成一個只會死記硬背、不明其意的蠢笨奴才。這個解釋,雖然牽強,卻是眼下唯一的生路!
皇帝姬玄就那麼靜靜地看着他,臉上依舊是那副高深莫測的表情,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怒。那雙深邃的眼眸,仿佛能洞穿人心,讓蘇辰感覺自己所有的僞裝,在這道目光下都無所遁形。
御書房內,再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每一息,對蘇辰而言,都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
不知過了多久,姬玄才緩緩地開口,聲音平淡得聽不出一絲波瀾。
“是嗎?”
他只說了這兩個字,便不再多言。他重新拿起了奏折,仿佛剛才那石破天驚的問話,只是隨口一提。
但蘇辰知道,這絕不代表自己已經過關。這位帝王,已經在他心裏,種下了一根更深的懷疑的刺。
“繼續研墨。”皇帝的聲音傳來。
“是……是……”
蘇辰顫顫巍巍地站起身,重新回到書案旁。他的雙手依舊在抖,但他不敢停下,只能機械地、麻木地重復着研墨的動作。
接下來的一個時辰,皇帝沒有再和他說一句話。他就那麼批閱着奏折,而蘇辰,就那麼研磨着墨錠,兩人之間,形成了一種詭異而又恐怖的平衡。
蘇辰不敢有絲毫的鬆懈,他將所有的心神都集中在手中的墨錠上,努力讓自己進入一種物我兩忘的狀態。他知道,只要自己再露出任何一絲一毫的破綻,等待他的,便是萬丈深淵。
終於,皇帝批完了最後一份奏折。他放下朱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似乎有些疲憊。
他沒有看蘇辰,而是對着殿外揚聲道:“福安。”
“奴才在。”福安如同鬼魅一般,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了殿門口。
“傳朕旨意,”皇帝靠在龍椅上,閉目養神,聲音帶着一絲慵懶,“儲秀宮內侍蘇辰,伺候筆墨,甚合朕意。自今日起,不必再回儲秀宮當差,就留在御書房,做個奉筆太監吧。”
轟!
這道旨意,比之前任何一句問話,都更讓蘇辰感到魂飛魄散!
留在御書房?做奉筆太監?
這聽起來是天大的恩寵,一步登天!可實際上,卻是將他徹底架在了火上烤!
他將徹底脫離慧妃的庇護,二十四小時都暴露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他假太監的身份,隨時都有可能因爲一次沐浴、一次更衣、一次不經意的身體接觸而徹底暴露!
這哪裏是賞賜?這分明是將他當成了一只關在籠子裏的金絲雀,皇帝要親眼看着他,慢慢地玩死他!
“皇上……皇上三思啊!”蘇辰再也無法保持鎮定,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哀聲道,“奴才……奴才愚笨粗陋,難當大任!奴才伺候慧妃娘娘慣了,怕……怕伺候不好皇上,惹您生氣啊!求皇上開恩,讓奴才回儲秀宮吧!”
這一次,他的恐懼,是發自內心的,不帶任何表演成分。
皇帝緩緩地睜開了眼睛,他的目光落在蘇辰身上,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怎麼?朕的御書房,還比不上慧妃的儲秀宮麼?還是說……你怕了?”
蘇辰的心,猛地一沉。
他知道,自己已經沒有退路了。再敢多說一個“不”字,便是抗旨不遵,罪加一等。
他只能將頭重重地磕在地上,用一種近乎絕望的語氣,擠出幾個字:“奴才……遵旨。謝……皇上天恩。”
“嗯。”皇帝滿意地點了點頭,“福安,帶他下去,安排住處。順便,叫太醫院的張院判過來,給他瞧瞧。朕看他臉色不好,別是驚着了,落下什麼病根。”
傳太醫院院判?!
蘇辰的心,徹底涼了。
太醫診病,講究望聞問切,號脈是必不可少的。一個經驗豐富的老太醫,一搭上脈搏,自己這具年輕力壯、陽氣充沛的身體,與那些被閹割過的太監,脈象豈會相同?
這是……最後的殺招!
皇帝根本就沒信過他!從“玄辰佩”到今日的召見,再到現在的診脈,一步步,一環環,就是要將他的身份,徹底揭穿!
完了。
這一次,是真的完了。
蘇辰只覺得眼前一陣天旋地轉,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他甚至連謝恩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像一灘爛泥一樣,癱軟在地。
福安走到他身邊,臉上依舊是那副和善的笑容,只是那笑容裏,多了一絲憐憫,像是在看一個死人。
“蘇公公,請吧。”
蘇辰被兩名小太監架着,如同行屍走肉一般,被拖出了御書房。
殿內,重歸寂靜。
皇帝姬玄緩緩從龍椅上站起,他走到窗邊,看着蘇辰那失魂落魄的背影,深邃的眼眸中,閃過一絲無人能懂的復雜光芒。
“出來吧。”他忽然對着空無一人的大殿說道。
一道黑色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般,從龍椅後面的暗影中,悄無聲息地走了出來。
那是一個身穿黑色勁裝,臉上戴着一張猙獰惡鬼面具的男人。他一出現,整個御書房的溫度,都仿佛下降了幾分。
“陛下。”面具人的聲音沙啞而低沉。
“你怎麼看?”姬玄問道,聲音裏,聽不出任何情緒。
“此子……心性、膽識、機變,皆爲上上之選。”面具人回答道,“若爲忠臣,可爲國之棟梁;若爲奸佞,必成心腹大患。”
“那他的身份呢?”姬玄又問。
面具人沉默了片刻,才緩緩說道:“屬下方才已用秘法探查,他……氣息純陽,童子之身,並非閹人。”
姬玄聞言,臉上並沒有露出絲毫的意外之色,仿佛這一切,早已在他的預料之中。
他只是轉過身,重新走回龍椅前,用手指輕輕摩挲着扶手上雕刻的龍首,眼中閃爍着令人心悸的精光。
“一個假太監,卻能混入深宮,攀上慧妃,入了朕的眼……有意思,真是有意思。”他低聲自語,嘴角竟勾起了一抹饒有興致的笑意。
“陛下,”面具人躬身道,“是否要屬下……立刻將此獠就地格殺?以免……”
“不必。”姬玄抬手,打斷了他,“朕留着他,還有大用。你派人盯緊了太醫院的張院判,讓他……照朕的意思去回話。”
“屬下……遵旨。”面具人雖然不解,但沒有絲毫猶豫,身形一閃,便再次融入了陰影之中,仿佛從未出現過。
御書房內,只剩下姬玄一人。
他緩緩地坐回龍椅,拿起書案上那塊蘇辰剛剛研磨過的墨錠,放在鼻尖輕輕嗅了嗅。
“蘇辰……玄辰……”他低聲念着這兩個名字,眼中的光芒,愈發變得深不可測。
……
另一邊,蘇辰被帶到了御書房旁的一間小小的耳房裏。
房間很幹淨,但陳設簡單,只有一床一桌一椅。福安將他扔在床榻上,便轉身離去,臨走前,還“貼心”地將房門從外面鎖上了。
蘇辰躺在冰冷的床板上,雙目無神地望着屋頂。
他知道,自己已經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階下囚。
等待他的,將是太醫院院判的“驗明正身”,然後,便是欺君之罪下的雷霆震怒。凌遲、車裂、誅九族……他能想到的所有酷刑,似乎都在向他招手。
他不甘心!
他好不容易才穿越一次,好不容易才在這吃人的皇宮裏,掙扎出一條活路,難道就要這麼不明不白地死掉嗎?
不!絕不!
一股求生的欲望,如同野火一般,從他心底最深處,瘋狂地燃燒起來!
他猛地從床榻上坐起,眼中閃爍着困獸般的瘋狂。他開始在狹小的房間裏來回踱步,大腦瘋狂地思考着脫身之策。
逃跑?不可能。這裏是御書房,整個皇宮防衛最森嚴的地方,他連門都出不去。
求饒?更不可能。皇帝已經布下了天羅地網,顯然就是要置他於死地。
硬闖?更是以卵擊石。
怎麼辦?到底該怎麼辦?!
就在他焦躁不安,幾近絕望之時,他的手,下意識地摸向了懷中。
他摸到了那枚被他藏在最貼身衣物裏的……梅花耳墜。
冰涼的、堅硬的觸感,讓蘇辰那顆狂亂的心,瞬間冷靜了幾分。
德妃……趙無忌……小蓮……
一條瘋狂的、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毒計,如同閃電一般,瞬間劃過了他的腦海!
他現在唯一的生機,不在於向皇帝證明自己的“清白”,而在於……向皇帝證明自己還有“價值”!一個比他假太監身份暴露的罪過,還要大得多的價值!
而這個價值,就藏在這枚小小的耳墜背後!
他走到桌前,倒了一杯冷茶,一飲而盡。
冰冷的茶水順着喉嚨滑下,讓他徹底地冷靜了下來。他的眼中,不再有恐懼和慌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與狠厲。
他知道,這將是他人生中最大的一場豪賭。
賭贏了,他將從棋子,一躍成爲棋手。
賭輸了……萬劫不復。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鎖鏈晃動的聲音。
“吱呀”一聲,房門被推開。
福安那張笑眯眯的臉出現在門口,他身後,還跟着一個背着藥箱、須發皆白的老者,正是太醫院院判,張道年。
“蘇公公,”福安尖着嗓子笑道,“張院判來了,快伸手,讓老神仙給你號號脈吧。”
張院判走進房間,面無表情地放下藥箱,取出脈枕,放在了桌上。
他的目光,平靜得如同一潭死水。
蘇辰看着他,深吸一口氣,緩緩地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然而,就在張院判的手指即將搭上他脈搏的那一刹那,蘇辰卻忽然開口,說了一句讓在場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話。
“張院判,您可知……‘紅頂鶴’之毒,當如何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