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御書房正殿的漢白玉台階,不過九級,蘇辰卻覺得,自己仿佛走了一輩子那麼長。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雲端,又像是踏在刀尖。
福安在前方引路,他那原本微微佝僂的腰背,此刻挺得筆直,腳步輕盈無聲,像一只在夜色中穿行的貓。太醫院院判張道年跟在蘇辰身側,他低垂着頭,花白的胡須微微顫抖,每一步都走得異常沉重,仿佛腳下栓着千斤的鐵球。
唯有蘇辰,走在二人中間,神色出乎意料的平靜。
他知道,從他走出耳房的那一刻起,這場遊戲的規則,就已經被他親手改寫。接下來,他要面對的,不再是單純的生與死的審判,而是一場更高層級的、關於價值與信任的博弈。
推開那扇厚重的紫檀木殿門,一股混合着墨香、檀香與龍涎香的獨特氣息撲面而來,那是一種代表着帝國至高權力的味道,威嚴、肅穆,令人聞之便心生敬畏。
殿內,光線明亮,陳設卻極爲簡潔。正中央那張巨大的雕龍書案之後,皇帝姬玄,正端坐於龍椅之上。
他換下了一身明黃色的常服,穿上了一襲繡着九條金龍的黑色袞袍,頭戴通天冠,十二旒的冕珠垂下,遮住了他大半的面容,只露出一個輪廓分明的下頜,以及一雙深邃如寒潭的眼眸。
那目光,平靜無波,卻仿佛能洞穿世間一切虛妄。
他沒有看奏折,也沒有執筆,只是將雙手隨意地搭在龍椅的扶手上,靜靜地看着走進來的三人。
明明他只是一個人,卻予人一種千軍萬馬般的磅礴壓力。
“奴才(臣),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福安、蘇辰、張道年三人,齊齊跪倒在地,行三跪九叩大禮。
“平身。”
皇帝的聲音響起,不高,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在大殿之中激起陣陣回響。
“謝皇上。”
三人起身,依舊躬着身,垂着頭,不敢直視龍顏。
皇帝的目光,如同實質般,緩緩地從三人身上掃過。他先是在張道年那張慘白的臉上停留了一瞬,又掠過福安那恭敬到極致的側臉,最後,才落在了蘇辰的身上。
“蘇辰。”他緩緩開口,打破了殿內的沉寂。
“奴才在。”蘇辰的心猛地一緊。
皇帝沒有直接問“紅頂鶴”的事,他的手指,在龍椅扶手上輕輕敲擊了一下,發出一聲清脆的“嗒”響。
“朕方才,命張道年爲你診脈,是體恤你當差辛苦。”他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如今人就在這裏,這脈,還是診了吧。朕倒要看看,你這具小身板裏,究竟藏着些什麼秘密。”
來了!
蘇辰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已經拋出了“謀逆大案”這張王牌,皇帝竟然還要執着於“診脈”這件小事!
這是何等的帝王心術!
皇帝這是在告訴他:無論你拋出多大的誘餌,多大的秘密,朕,依然是那個掌控一切的棋手。朕想先看你的底牌,你就必須先亮出你的底牌。朕的規矩,就是規矩,不容任何人更改!
一旁的張道年聽到這話,剛剛才緩和下來一點的臉色,瞬間又變得慘白。他下意識地看向蘇辰,眼神中充滿了驚恐與爲難。
福安也是眼觀鼻,鼻觀心,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他知道,這是皇上在敲山震虎,在給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太監,上最重要的一課。
蘇辰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他知道,自己已經避無可避。
若是拒絕診脈,便是抗旨不尊,立刻就會被拖出去砍了。
若是接受診脈,自己假太監的身份當場暴露,欺君之罪坐實,同樣是死路一條!
皇帝,根本就沒打算給他任何選擇的餘地!
怎麼辦?
電光火石之間,蘇辰的腦海中閃過無數個念頭。
他深吸一口氣,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舉動。
他沒有爭辯,也沒有求饒,而是再次“撲通”一聲,重重地跪了下去,對着龍椅之上的姬玄,磕了一個響頭。
“皇上聖明。”
他抬起頭,臉上沒有絲毫的恐懼與慌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
“奴才之身,賤如螻蟻,死不足惜。皇上想知道奴才身體裏藏着什麼秘密,奴才剖心瀝膽,亦不敢有半分隱瞞。”他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回蕩在空曠的大殿之中,“只是……在奴才這條賤命被揭曉之前,奴才懇請皇上,先看一樣東西。此物,關系到宮闈安危,關系到皇室血脈,更關系到……陛下的萬全!”
他這番話,說得擲地有聲,大義凜然。
他將自己的生死,與“宮闈安危”、“皇室血脈”、“陛下萬全”這三座大山死死地捆綁在了一起!
他這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訴皇帝:我的命不重要,但我的命,和您最關心的東西連在一起!您想知道我的秘密可以,但您必須先看我給您的東西!
這是一種近乎於“綁架”的陽謀!
皇帝姬玄那被冕珠遮擋住的眼神,微微閃動了一下。
他看着跪在地上,身形單薄,脊梁卻挺得筆直的蘇辰,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絲真正的……欣賞。
有趣。
這個小太監,實在是太有趣了。
他就像一只誤入棋盤的螞蟻,面對着即將碾下的巨輪,非但不逃,反而用盡全身力氣,舉起了一顆足以改變整盤棋局走向的石子。
“呈上來。”
終於,皇帝金口玉言,說出了這三個字。
蘇辰心中那塊懸着的巨石,轟然落地。
他知道,自己又賭贏了一步。
他不敢有絲毫怠慢,小心翼翼地從懷中最貼身的衣物裏,取出了那個用手帕包裹着的小東西,雙手高高舉過頭頂。
福安立刻會意,邁着小碎步上前,從蘇辰手中接過手帕,轉身恭敬地呈到了皇帝的書案之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個小小的手帕包上。
姬玄沒有讓福安代勞,他伸出修長的手指,親自將手帕一層一層地打開。
一枚精致小巧的梅花耳墜,靜靜地躺在明黃色的絲綢之上。
耳墜以赤金打造,花瓣纖薄,栩栩如生。最引人注目的,是那花蕊處,鑲嵌着的一顆米粒大小的紅色寶石,在殿內燭火的映照下,閃爍着妖異而冰冷的光芒。
“一枚耳墜?”姬玄的聲音裏,聽不出任何情緒。
“回皇上,”蘇辰依舊跪在地上,沉聲說道,“此物,並非尋常耳墜。它是奴才前些時日,在儲秀宮後苑的假山石縫中,無意間拾得。”
他開始講述一個經過自己精心編排的故事。
“奴才當時以爲是哪位宮女遺落的,便收了起來,想着日後尋機找尋失主。直到前幾日,德妃娘娘派人前來儲秀宮,誣陷奴才盜竊,奴才才猛然驚覺,此事或許並不簡單。”
他巧妙地將德妃的“誣陷”,與這枚耳墜聯系了起來,讓整件事的邏輯,變得順理成章。
“皇上明鑑,奴才一個剛入宮不久的小太監,無權無勢,與德妃娘娘更是往日無怨、近日無仇。娘娘爲何會無緣無故,非要置奴才於死地?奴才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奴才仔細查看了這枚耳墜。”
說着,他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着龍椅之上的皇帝。
“皇上請看,這枚耳墜的花蕊,看似是實心,實則……是中空的。其內部,藏有極其精巧的機簧。只需輕輕按壓花蕊背後的第三片花瓣,花蕊便會彈開,露出一個比針尖還細的小孔。”
姬玄聞言,眉毛微微一挑。他拿起那枚耳墜,按照蘇辰所說,用指甲輕輕在第三片花瓣的背面一按。
只聽“咔噠”一聲微不可聞的輕響,那顆紅色的寶石花蕊,竟然真的向一側彈開了寸許,露出了一個黑洞洞的、細如牛毛的孔洞!
看到這一幕,饒是姬玄見多識廣,眼中也不由得閃過一絲驚訝之色。
這等巧奪天工的機巧之物,絕非尋常工匠所能打造!
“而這孔洞之內,”蘇辰的聲音,如同來自九幽的寒風,讓整個大殿的溫度,都驟然下降,“藏着的,便是那無藥可解的奇毒——紅頂鶴!”
“此毒無色無味,可融於酒水、茶湯、飯食、乃至熏香之中,令人防不勝防。而佩戴此物之人,只需在與目標近距離接觸之時,假意整理鬢發,不經意間按下機簧,便可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劇毒投於無形!”
蘇辰的話,如同重錘一般,一下下地敲擊在殿內所有人的心上。
福安和張道年早已聽得是面無人色,渾身篩糠般地顫抖。他們仿佛已經看到了一幅恐怖的畫面:一位笑靨如花的宮中貴人,在與人談笑風生之間,輕輕一抬手,便完成了一場無聲無息的、必死無疑的謀殺!
這是何等陰毒,何等恐怖的手段!
姬玄的臉色,也終於沉了下來。他那雙隱藏在冕珠之後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手中那枚小巧而致命的耳墜,眼神變得銳利如刀。
他緩緩地抬起頭,看着跪在地上的蘇辰,聲音冰冷地問道:“這些……你是如何得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