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拙政園的門檻,仿佛一步跨入了另一個時空。門外是車水馬龍的現代都市,門內卻是靜謐幽深、意趣天成的山水之境。一股混合着苔蘚、古木和流水氣息的清涼空氣撲面而來,瞬間撫平了塵世的喧囂與浮躁。
陳曦和林薇不約而同地放輕了腳步,降低了話音,生怕驚擾了這片凝聚了數百年時光與智慧的寧靜。
“這和看圖片、讀資料的感覺完全不一樣。”林薇環顧四周,眼中充滿了驚嘆,“身臨其境,才能真正感受到那種…被精心設計過的‘自然’。”
陳曦已經舉起了手持相機,他沒有急於拍攝宏大的全景,而是將鏡頭對準了入口處一堵看似普通的白牆。牆上爬滿了蒼翠的藤蔓,光影透過枝葉的縫隙灑下,斑駁陸離,如同一幅活的、不斷變化的水墨畫。
“看這面牆,”他低聲對林薇說,鏡頭推近,“沒有復雜的裝飾,就是粉牆黛瓦,但加上光和植物的演繹,就有了無窮的韻味。這就是極簡的美學吧?”
林薇點頭,走近細看:“計成在《園冶》裏說,‘雖由人作,宛自天開’。拙政園就是把這句話發揮到了極致。你看,它沒有刻意炫耀人工的奇巧,而是千方百計地模仿自然,甚至提煉自然,最終達到一種比自然更和諧、更有深意的境界。”
他們沿着曲折的廊道緩緩前行。每一步,眼前的景色都似乎在微妙地變化。透過一扇扇造型各異的漏窗——扇形、花瓶形、蕉葉形——外面的山水亭台被框取成一件件活的畫作,步移景異,引人入勝。
“這些窗戶不是隨便開的,”林薇指着一個個漏窗,像個專業的解說員,“它們是‘取景框’,是畫家的‘構圖’。古人用這種方式,引導你的視線,控制你的遊覽節奏,讓你在不知不覺中,按照他們設計的最佳路線和視角來欣賞園林。”
陳曦恍然大悟,趕緊用相機記錄下這些巧妙的“框景”:“怪不得我覺得怎麼看都好看,原來每一步都在人家的‘算計’裏啊!這心思太絕了!”
穿過回廊,眼前豁然開朗。一片開闊的水面呈現眼前,這便是拙政園的中心——遠香堂前的大荷花池。池水清碧,倒映着天上的流雲和岸邊的亭台樓閣、嘉樹奇石。雖未到荷花盛放的季節,但池面開闊,氣象萬千。
“借景!”林薇指着池水對面,遠處一座巍峨的古塔恰好映入眼簾,仿佛本就是園中之物,“看!他們把遠處的北寺塔‘借’進來了!打破了園牆的局限,讓園外的景色也成爲園林的一部分,空間感瞬間無限延伸了!”
陳曦順着她的手指望去,果然,水中有塔影,塔在園外,意卻在園中。他連連稱奇,用長焦鏡頭拉近,捕捉下這“借景”的典範。
他們走走停停,時而駐足於小飛虹廊橋,看水中倒影與真實橋梁構成的完美對稱;時而流連於聽雨軒前,想象夏日雨打芭蕉的清音;時而在假山叢中穿梭,體會“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迂回曲折之趣。
陳曦的相機幾乎沒停過。他不再追求單一的“大景”,而是沉迷於捕捉那些構成園林美學的無數細節:
一塊玲瓏剔透的太湖石,其上的孔洞在逆光下宛如發光的水晶;
水中一群錦鯉遊過,攪碎了一池亭台樓閣的倒影;
一扇雕花木門上,精致繁復的櫺花紋樣投下的陰影;
屋檐一角滴落的雨水,正好落進下方一只陶甕中,發出清脆的“叮咚”聲;
一位身着漢服的少女背影,恰好走過月洞門,人與景完美融合……
他拍得忘我,不知不覺已按下了上千次快門。
林薇則更專注於理解和解讀。她坐在“與誰同坐軒”——一座扇面形狀的臨水小亭中,看着匾額上蘇軾的名句“與誰同坐?明月、清風、我”,感受着古代文人寄情山水、物我兩忘的超然心境。
“我好像有點明白了,”她對着陳曦的鏡頭,說出自己的感悟,“蘇州園林不僅僅是漂亮的風景,它更像是一個立體的、可以居住的、充滿了隱喻和哲學的思想空間。”
“一池水,象征的是江湖四海;一座假山,模擬的是名山大川;一個小小的亭子,命名爲‘與誰同坐’,探討的卻是人與宇宙的關系。古人把他們的人生理想、哲學思考、文學意境,全都融進了這方寸之地。在這裏,自然、藝術、哲學和生活,是完全融爲一體的。”
她越說越興奮:“這個秘密就是:園林的本質,不是建築,不是園藝,而是中國人獨特宇宙觀和人生觀的物化表達!是‘天人合一’思想在最日常生活層面的實踐!”
陳曦聽完,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剛才拍攝的那些細節照片:“怪不得…我拍這些石頭、水面、門窗、光影的時候,總覺得它們不只是它們本身,好像背後還有更深的東西。原來是這樣!”
遊覽結束時,已是夕陽西下。金色的陽光爲園林的一切披上了溫暖的柔光,更顯靜謐深邃。兩人坐在水邊的石凳上,回味着這一天的收獲。
“拍了這麼多,”陳曦翻看着相機裏的照片,感慨道,“感覺只是觸摸到了它魅力的皮毛。每一個角度,不同的光線,不同的季節,它呈現的美都是不一樣的。這真是一個挖不完的寶藏。”
林薇點頭同意:“是啊。它需要慢下來,靜下心,才能細細品味。就像品茶,急不得。”她忽然想到什麼,笑了起來,“這和揚州沈師傅說的‘時間是最好的調料’,是不是有異曲同工之妙?好的東西,都需要時間去沉澱,去體會。”
這時,她的目光被不遠處一位正在寫生的老人吸引。老人畫的是園中一角,筆法精湛,但更吸引林薇的是他作畫時那種極致的專注和耐心,一筆一劃,一絲不苟,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他和眼前的畫紙。
那種專注於指尖、追求極致完美的狀態,讓她忽然聯想到另一種聞名天下的蘇州藝術。
“陳曦,”她突然說,“你知道蘇州除了園林,還有什麼最負盛名嗎?”
“蘇繡?”陳曦反應很快。
“對!以針代筆,以線代色,在方寸之間勾勒大千世界。那種極致的精細、耐心和藝術表現力,”林薇眼中閃着光,“和這園林藝術的內核,是不是很像?都是在一個有限的物理空間裏,追求無限的精神意蘊和美學表達。”
這個聯想讓她興奮起來:“我們明天就去拜訪一位蘇繡傳承人怎麼樣?去看看一根絲線能精細到什麼程度,去看看另一種需要耗盡時間和心血的‘指尖上的園林’!”
陳曦立刻被這個主意吸引:“太棒了!園林是宏觀的‘造景’,蘇繡是微觀的‘繪景’。這個對比和聯系肯定很有意思!說不定又能發現新的‘秘密’!”
夕陽的餘暉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走出拙政園的大門,重回現代街道,兩人卻都覺得心仿佛有一部分留在了那個山水之境中。
他們帶回的,不僅是相機裏上千張照片和一段段視頻,更是一種對古人智慧的全新認知,一種對“慢工出細活”、“極致追求”的深刻體會。
而對明天拜訪繡娘、探秘蘇繡的期待,又將爲他們打開另一扇通往江南精魂深處的門。那是一個比園林更加細微,卻同樣博大精深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