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珏的質問,如同一柄淬了冰的利刃,精準地刺向了雲舒微身份謎團的核心。
這個問題,她無法回避。
車廂內,血腥味與夜的寒氣交織在一起,濃得化不開。雲舒微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陰影,遮住了她眸中一閃而過的精光。她知道,這不僅僅是一個問題,更是一場審判。她的回答,將直接決定蕭珏對她的最終定位:是可控的盟友,還是必須鏟除的威脅。
她沒有立刻回答。
而是先俯身,從那具無頭屍體的衣襟上,撕下了一塊還算幹淨的布料。然後,她走到蕭珏面前,在他下意識後退半步的警惕目光中,伸出手,用那塊布,輕輕擦去了他臉頰上早已凝固的血點。
她的動作很輕柔,帶着一種奇異的鎮定,與這血腥的場景格格不入。
“王爺,”她終於開口,聲音很輕,卻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你覺得,雲家能教出這樣的殺人術嗎?”
她把問題,又拋了回去。
蕭珏的瞳孔微微一縮。
是啊,雲家。雲家是將門,雲老將軍忠勇一生,光明磊落。雲家教出的,是保家衛國的堂正武學,是沖鋒陷陣的沙場兵法。而絕不是這種陰狠、毒辣,招招致命,不留任何餘地的……刺客之術。
“那你是從何處學來?”蕭珏的聲音更加冰冷,他沒有被她的動作所迷惑,依舊緊緊地逼問。
雲舒微收回手,將那塊染血的布扔在腳下。她緩緩轉身,背對着他,望着車外狼藉的戰場和遠處深沉的夜色。
“王爺可曾聽過一個故事?”她幽幽地說道,“一個關於……籠中鳥的故事。”
蕭珏沒有作聲,只是用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緊緊地鎖着她的背影。
“在我八歲那年,曾隨母親回鄉祭祖,途中遭遇山匪。母親爲了護我,身中數刀,而我,則被擄走,關在一個暗無天日的木箱裏,整整三天三夜。”
她的聲音很平靜,像是在講述別人的故事。但那平靜之下,卻壓抑着驚心動魄的過往。
“那三天,我聽着外面山匪的污言穢語,聞着血腥與腐臭,以爲自己必死無疑。直到第四天,父親帶着家將,踏破山寨,將我救了出來。從那以後,父親便常說,女兒家不一定要習武,但一定要有自保的能力。一只關在籠子裏的金絲雀,如果連啄人的力氣都沒有,那當獵鷹破籠而入時,它便只有死路一條。”
蕭珏的眉頭,不自覺地皺了起來。關於雲舒微八歲時曾被擄走一事,他略有耳聞,但傳聞中,不過是虛驚一場,很快便被救回。卻不想,還有這等內情。
“父親從西域,重金請來了一位奇人。”雲舒微繼續說道,“他不是中原人,身形瘦小,沉默寡言,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父親只讓我稱他爲‘先生’。他教我的,不是劍法,也不是刀法。他教我,人體的三百六十處要害,哪裏最脆弱,哪裏一擊致命。他教我,如何利用身邊的一切,發簪,石子,甚至是衣帶,都可以在瞬間變成殺人的武器。他還教我,在面對比自己強大的敵人時,如何隱藏自己,如何尋找時機,如何……一擊必殺。”
她緩緩轉過身,重新看向蕭珏。
“王爺,您現在看到的這些,便是那位先生教我的東西。父親說,這些東西太過陰毒,有傷天和,是女子防身的最後手段,不到生死關頭,絕不可示於人前,更不可爲外人道也。所以,整個雲家,除了已經過世的父親,再無第二人知曉。這,就是我的答案。王爺,信嗎?”
她就那麼靜靜地站在那裏,渾身浴血,神情坦然。她將一個半真半假的故事,編織得天衣無縫。將自己的來歷,推給了一個查無此證的“西域奇人”。
這個解釋,聽起來荒誕,卻又似乎是唯一合理的解釋。
它解釋了爲何她的招式如此詭異狠辣,爲何雲家上下無人知曉,也解釋了她爲何在之前一直隱忍不發,直到今夜生死一線,才徹底爆發。
蕭珏沉默了。
他高大的身影在月光下投下長長的影子,將雲舒微完全籠罩其中。他的目光如鷹隼般銳利,一寸一寸地,審視着雲舒微的臉,似乎想從她臉上,找出哪怕一絲一毫的破綻。
可是,沒有。
她的眼神,坦蕩得令人心驚。
許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裏聽不出任何情緒:“那位先生,現在何處?”
“父親去世後,他便消失了。”雲舒微答得很快,顯然是早就準備好了說辭,“或許是回了西域,或許是去了別處,無人知曉。”
死無對證。
蕭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胸中的驚疑與怒火,被他強行壓了下去。他知道,無論他信與不信,這已經是雲舒微能給出的,唯一的“真相”了。再追問下去,不會有任何結果。
“墨風。”他轉頭,對着車外沉聲下令,“清理現場,留一兩個活口。其餘人,護送王妃,先回府。”
他刻意加重了“護送王妃”四個字,那語氣,與其說是保護,不如說是監視。
“是。”墨風領命。
損壞的馬車自然是不能再坐了。墨風牽來了蕭珏的坐騎,一匹神駿的踏雪烏騅。
“王爺,您和王妃共乘一騎吧,屬下等在周圍護衛。”
蕭珏沒有說話,只是翻身上馬。他坐在馬背上,居高臨下地看着雲舒微,眼神依舊復雜難明。他沒有伸手去拉她,也沒有開口邀請。
雲舒微明白他的意思。她看了一眼那高大的馬背,沒有絲毫猶豫,後退兩步,一個利落的助跑,踩着車轅的殘骸借力,身形輕盈地一躍,便穩穩地落在了蕭珏的身後。
她的動作,再次引來周圍護衛們一陣壓抑的驚嘆。
蕭珏的身體,在她落上馬背的那一刻,明顯地僵硬了一下。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身後那具看似纖弱的身體裏,所蘊含的驚人爆發力,以及那淡淡的,尚未散去的血腥氣。
“坐穩了。”他從牙縫裏擠出三個字,雙腿一夾馬腹。
踏雪烏騅長嘶一聲,化作一道黑色的閃電,朝着靖王府的方向,疾馳而去。
夜風呼嘯,吹亂了雲舒微的鬢發。她坐在蕭珏身後,爲了穩住身形,只能伸出雙手,輕輕抓住了他腰側的衣料。隔着幾層布料,她能感覺到他腰腹間那堅實如鐵的肌肉,以及他身上傳來的,帶着淡淡龍涎香的男子氣息。
這是兩人第一次如此親近。
可他們之間,卻隔着屍山血海,隔着一道深不見底的猜疑鴻溝。
一路無話。
當他們終於回到靖王府時,早已得到消息的管家,帶着一衆下人,白着臉,戰戰兢兢地等候在門口。看到王爺和王妃兩人渾身浴血地歸來,所有人都嚇得跪倒在地,大氣也不敢出。
“都起來。”蕭珏的聲音冷得像冰,“今晚之事,若有半個字傳出去,提頭來見。”
“是,王爺!”衆人抖如篩糠。
蕭珏翻身下馬,看也不看雲舒微一眼,徑直朝着書房的方向走去。
“你,跟我來。”
冰冷的四個字,從他背後傳來。
雲舒微知道,真正的交鋒,現在才開始。她整理了一下凌亂的衣衫,在衆人驚懼的目光中,面無表情地,跟了上去。
書房內,燭火通明。
蕭珏摒退了所有下人,親自關上了厚重的房門。
“砰”的一聲,仿佛將內外,隔絕成了兩個世界。
他沒有坐下,就那麼站在書房中央,轉身,一雙利眸,再次鎖定了雲舒微。
“現在,這裏沒有外人。本王再問你一遍,你,究竟是誰?”
這一次的質問,比在馬車上時,更加直接,更加充滿了壓迫感。
雲舒微迎着他的目光,沒有絲毫退縮。她緩緩走到一旁的書案前,爲自己倒了一杯已經涼透的茶,一飲而盡。
潤了潤幹渴的喉嚨,她才抬起頭,看着蕭珏,一字一頓地說道:“我說過,我是雲舒微,你的王妃,你的盟友。這個答案,永遠不會變。”
“盟友?”蕭珏發出一聲冷笑,“一個連真實身份都不肯透露的盟友?一個身懷絕世殺人術,卻瞞着本王的盟友?雲舒微,你覺得本王是三歲孩童,會輕易相信你那套說辭嗎?”
“信與不信,在於王爺,不在於我。”雲舒微將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我能告訴你的,都已經告訴你了。王爺若是非要刨根問底,那我們的盟約,現在就可以作廢。”
她的態度,竟是前所未有的強硬。
蕭珏被她這番話噎得一滯,眼中怒火更盛:“你這是在威脅本王?”
“不,我是在提醒王爺。”雲舒微上前一步,與他四目相對,氣勢上竟絲毫不落下風,“提醒王爺,我們現在的處境。今夜的刺殺,只是一個開始。賢王已經將我視爲眼中釘,必欲除之而後快。而我,是你靖王府的王妃,我若出事,靖王府也脫不了幹系。我們早已是一根繩上的螞蚱。”
她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帶着一種致命的誘惑。
“王爺,糾結於我的過去,對你沒有任何好處。你應該看到的,是我的價值。一個懂兵法,能爲你出謀劃策,還能在關鍵時刻,爲你殺人的王妃,難道不比一個柔柔弱弱,只會在後宅爭風吃醋的女人,更有用嗎?”
她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錘子,重重地敲在蕭珏的心上。
是啊,價值。
他一直以來,不就是看中了她的價值嗎?
只是他以爲,她的價值,在於智謀。卻沒想到,她的價值,遠不止於此。她是一把雙刃劍,鋒利無比,既可以用來殺敵,也隨時,可能會傷到自己。
蕭珏的眼神劇烈地閃爍着。他在權衡,在掙扎。
許久,他終於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他眼中的怒火與猜疑緩緩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深沉,更加冰冷的審視。
“好。本王可以暫時,不再追問你的過去。”他緩緩說道,“但是,我們的盟約,需要重新訂立。”
雲舒微心中一動:“王爺請說。”
“從今往後,你我之間,不得再有任何隱瞞。”蕭珏盯着她,“你的任何計劃,任何行動,都必須先告知本王,得到本王的同意。作爲交換,本王會動用靖王府所有的力量,護你周全,助你達成所願。”
他頓了頓,聲音裏帶上了一絲不容置喙的命令。
“還有,你那些殺人的本事,沒有本王的允許,不準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