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天機閣提線的鬼,此局化身“點翠娘子”蘇無音。
洛陽巨富得商鼎,遍尋巧匠補鏽蝕。我以金簪蘸秘藥“牽絲”,點化鏽斑如活物遊走。
開爐祭鼎日,鏽跡化四靈繞鼎三匝,萬人驚呼神工。
富商奉我爲神匠,我言需以人發混金絲補“地脈”。滿城閨秀青絲盡斷,混金箔織成錦氈覆於鼎下。
子時鼎腹雷音,錦氈化作金霧鑽入鼎足暗孔。
暴雨傾盆,金霧凝爲金珠堵死氣孔。富商劈鼎求金,見鼎腹陰刻:天機弄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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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的秋,是泡在銅鏽裏的。連綿的陰雨洗不去滿城浮華,卻把朱雀大街青石板縫裏的泥漿都沁成了黃綠色。空氣裏浮着水汽、脂粉香、還有剛從土裏扒出來的、那股子揮之不去的、帶着腥氣的銅臭。富商周鼎元的府邸,更是成了這銅臭旋渦的中心。高牆大院鎖不住消息,整個洛陽城的耳朵都豎着,聽那“商代四靈方尊”的風聲——據說剛從殷墟夯土裏刨出來,無價之寶,可惜鏽蝕得厲害,遍體瘡痍。
周府後院,水榭軒敞,卻門窗緊閉,彌漫着一股陳年樟腦、新刨楠木和某種奇特藥水混合的、令人鼻子發癢的氣味。幾個京城請來的老匠人,圍着水榭中央紫檀木案上那尊青銅方尊,眉頭擰成了疙瘩,手裏的鹿皮擦了又擦,小銀錘敲了又敲,唉聲嘆氣。
那鼎,形制古拙雄渾。方口,束頸,鼓腹,四足如虯龍探爪。周身遍布繁復的雲雷紋、饕餮紋,間有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靈浮雕盤繞,雖被厚厚的綠鏽覆蓋,依舊透着一股洪荒的威壓。可惜,歲月無情。四靈面目多有模糊,龍鱗剝落,虎爪斷裂,雀尾殘缺,龜甲碎裂。最刺眼的是鼎腹和四足,大片大片的銅胎裸露,如同惡瘡,露出底下黯淡無光的青銅底色。價值連城的重器,生生成了半殘。
周鼎元背着手,焦躁地在匠人身後踱步。他年近五十,保養得宜的圓臉此刻繃得死緊,眼底布滿血絲,手指神經質地捻着一串油亮的紫檀佛珠。每一聲匠人的嘆息,都像針扎在他心尖上。重金買來的不是榮耀,是塊燙手的山芋,更是個天大的笑話!
“周老爺,” 一個須發皆白的老匠人終於直起腰,擦了把額頭的汗,聲音幹澀,“非是老朽等不盡心。這鏽……邪性!蝕得太深,硬刮必傷銅胎;用藥水泡,又怕毀了這千年包漿紋飾……難,難啊!” 他搖着頭,一臉頹然。
周鼎元臉色鐵青,佛珠捻得咯吱作響,眼看就要發作。
“吱呀——”
水榭那扇緊閉的雕花木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一股帶着水汽的涼風灌入,吹散了些許沉悶。所有人下意識地望去。
一個身影,逆着門外灰蒙蒙的天光,悄無聲息地立在門口。
月白的素羅衫子,寬寬大大,罩着略顯單薄的身形,只在腰間鬆鬆系了條同色的絲絛。墨發如雲,鬆鬆挽了個慵懶的墮馬髻,斜插一根樣式極其古拙的赤金點翠鳳頭簪。那簪子鳳眼處,嵌着兩粒小得幾乎看不見的幽綠孔雀石,冷光流轉。她臉上未施脂粉,膚色是一種久不見日光的、近乎透明的白,襯得眉眼越發漆黑,如同點墨。嘴唇顏色極淡,微微抿着。整個人像一尊剛從古墓裏走出的玉俑,帶着一股子不屬於這個時代的清冷與疏離。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雙眼睛。平靜,幽深,視線掃過滿屋愁眉苦臉的匠人和那尊殘破的方尊時,不起半分波瀾,如同掠過一片無關緊要的塵埃。
“點翠娘子,蘇無音。”她的聲音不高,清清冷冽,像檐下冷雨滴落青石,“應周老爺之請,來觀此鼎。”
周鼎元先是一愣,隨即眼中爆出精光!點翠娘子!這個名字在洛陽最隱秘的圈子裏是個傳奇。相傳她一雙巧手能點活死翠,修復古物如時光倒流,神乎其技!他病急亂投醫,托了無數關系才遞上話,本沒抱太大希望,沒想到真來了!
“蘇大家!快請!快請進!”周鼎元瞬間換了副面孔,滿臉堆笑,親自迎了上去,連稱呼都換了。
蘇無音步履無聲,徑直走向紫檀木案。寬大的月白衣袖拂過案面,帶起一絲若有若無的、清冽如雪後鬆針的冷香,瞬間壓過了屋內的濁氣。她並未理會圍觀的匠人,目光徑直落在那尊巨大的青銅方尊上。
她繞着方尊緩緩踱步。腳步極輕,如同貓行。目光一寸寸掃過那些猙獰的鏽蝕、剝落的浮雕、裸露的銅胎。眼神專注而冰冷,如同醫者在審視一具陳年的腐屍。她看得極慢,尤其在四靈殘缺處和那些深陷的鏽蝕孔洞前,停留的時間格外長。
水榭裏落針可聞。匠人們屏住呼吸,周鼎元更是緊張得手心冒汗,死死盯着蘇無音那張毫無表情的臉,試圖從中捕捉到一絲希望的征兆。
終於,蘇無音在鼎前站定。她緩緩抬起手。那只手,骨肉勻停,十指纖長如削蔥根,指甲修剪得圓潤幹淨,透着一種近乎病態的蒼白,卻異常穩定。她從寬大的月白袖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個不足三寸長的細頸白玉瓶。瓶身素淨無紋,只在瓶塞處嵌着一粒米粒大小的鴿血紅寶石,紅得刺眼。她拔開瓶塞。
一股極其古怪的氣味瞬間彌漫開來!像是濃烈的鬆脂燃燒,又混雜着某種深海魚類的腥鹹,還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鐵鏽甜腥!這氣味霸道地鑽進每個人的鼻腔,引得幾個老匠人忍不住皺眉掩鼻。
蘇無音對周遭反應置若罔聞。她伸出左手食指,指尖瑩白如玉。右手持着玉瓶,微微傾斜,一滴粘稠如蜜、色澤暗金、隱隱泛着金屬光澤的液體,從瓶口緩緩滴落,精準地落在她左手的食指尖上!
那滴“蜜”並未滑落,而是如同活物般,在她指尖微微顫動,表面流轉着奇異的光暈。
緊接着,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蘇無音以那根沾着暗金液體的食指爲筆,閃電般點向方尊鼎腹一處深陷的、邊緣翻卷着綠鏽的蝕孔!
“嗤……”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燒紅的烙鐵淬入冷水的細響!
指尖點在鏽蝕孔洞邊緣的瞬間,那滴暗金液體如同擁有了生命,猛地滲入斑駁的綠鏽之中!更令人駭然的是,以她指尖落點爲中心,周圍一大片原本死寂、板結的銅綠鏽斑,竟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瞬間“活”了過來!
肉眼可見的,那些堅硬的鏽跡開始軟化、蠕動!像無數細小的、暗綠色的蟲子,在青銅表面緩緩地、詭異地爬行!它們沿着鏽蝕的紋理,向着蝕孔深處、向着裸露銅胎的邊緣、甚至向着旁邊完好的紋飾區域蔓延、填充!所過之處,原本猙獰的蝕孔被暗綠色的“活鏽”一點點撫平、覆蓋;剝落銅胎的邊緣被“鏽蟲”包裹、銜接;連旁邊一道細微的裂痕,也被蠕動的鏽跡悄然彌合!
這匪夷所思的一幕,讓所有匠人目瞪口呆,如同見了鬼!周鼎元更是張大了嘴,眼珠子幾乎要瞪出眶外,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抽氣聲!
蘇無音的手指並未停下。她如同穿花蝴蝶,身形飄忽不定,指尖沾着那暗金色的“蜜”,在方尊周身遊走!每一次落指,都精準地點在一處關鍵的鏽蝕或殘缺處!
“嗤!”“嗤!”“嗤!”
輕微的淬響接連不斷!
青龍斷爪處,蠕動的鏽跡如同新生的血肉,沿着斷口攀爬、延伸,勾勒出新的爪尖輪廓!
白虎模糊的面目上,鏽跡流淌,重新雕琢出清晰的王字紋和森然獠牙!
朱雀殘缺的尾翎旁,暗綠“鏽蟲”涌動,細密的翎毛紋路竟憑空生長、蔓延!
玄武碎裂的背甲縫隙,鏽跡如同最精微的焊錫,無聲無息地將裂痕彌合,甲片紋理重新連貫!
她的動作快得帶出殘影,月白的衣衫在昏暗的水榭中飄拂,如同一場無聲而詭異的舞蹈。指尖每一次落下,都帶起一片鏽跡的“復活”與“生長”!青銅方尊在她手下,正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殘破,重現猙獰古拙的威儀!那四靈浮雕,在蠕動的鏽跡覆蓋下,竟顯得越發活靈活現,仿佛下一刻就要破鼎而出!
“神……神乎其技!”一個老匠人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帶着哭腔,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活了!四靈活了!”周鼎元激動得渾身肥肉亂顫,語無倫次。
蘇無音卻恍若未聞。最後一指,點在那根赤金點翠鳳頭簪的鳳喙上。鳳喙極其隱蔽地沾了一星暗金液珠。隨即,她手腕一翻,簪尖如電,點向鼎足根部一處極其隱蔽、幾乎被厚鏽完全覆蓋的微小蝕孔!
“嗤!”
鳳喙點入,暗金滲入。
方尊內部,仿佛傳來一聲極其沉悶、如同地脈深處傳來的“咚”聲回響!整個鼎身似乎都隨之極其輕微地震顫了一下!鼎身表面所有蠕動的鏽跡,如同接到了最終的指令,瞬間凝固、板結!顏色由暗綠轉爲一種深沉內斂、仿佛歷經千年的墨綠色,與方尊原本的鏽色完美融合,再無絲毫“活”過的痕跡!
水榭內一片死寂。只有衆人粗重的喘息聲。
那尊商代四靈方尊,靜靜矗立在紫檀案上。周身鏽跡斑駁卻渾厚一體,四靈浮雕猙獰畢現,再無半分殘破!一股沉甸甸的、跨越千年的洪荒威壓,如同實質般彌漫開來,壓得人喘不過氣。
蘇無音收回手,將白玉瓶塞好,重新納入袖中。臉色依舊蒼白平靜,仿佛剛才那神鬼莫測的手段不過是拂去了一點塵埃。她退後一步,目光掃過煥然一新的方尊,最終落在周鼎元那張因狂喜而扭曲的臉上,聲音清冷無波:
“牽絲引魂,鏽傀歸位。此鼎‘活’了三分。若要它……開口說話,引動真正的四靈護宅,尚需一物。”
周鼎元如同被仙音灌頂,猛地撲到案前,貪婪地撫摸着冰涼的鼎身,感受着那完美無瑕的鏽殼,聲音因激動而嘶啞:“蘇大家!您說!要什麼?哪怕是天上的星星,周某也給您摘下來!”
蘇無音的目光,緩緩移向周鼎元油光水滑的發髻,又仿佛透過高牆,看向洛陽城無數閨閣深處。她抬起手,蒼白的手指,輕輕拂過自己鬢邊一縷垂落的青絲。動作輕柔,卻帶着一種令人心悸的寒意。
“青絲。”她紅唇輕啓,吐出兩個字,如同冰珠落玉盤,“三千煩惱絲,一縷通幽冥。唯以至陰至柔、蘊含生靈魂魄之氣的女子青絲,混以純陽至堅的千足金箔,織就‘引靈地氈’,覆於鼎下,溝通地脈,方能引動鼎中沉寂的四靈真魂,顯化神跡,福澤綿長。”
她頓了頓,目光如古井幽深,直視周鼎元燃燒着狂熱的瞳孔:“絲需處子之發,金需足赤無雜。絲不斷,魂不連;金不純,靈不顯。周老爺,此乃……通靈之引。”
“青絲!金箔!”周鼎元眼中再無他物,只有那尊仿佛隨時能吞吐雲霧、召喚神獸的方尊!他猛地轉身,對着門外聲嘶力竭地咆哮:“聽見沒有?!傳我令!全城搜羅處子青絲!一根也不能少!開庫房!熔金錠!打金箔!要足赤!要最薄!快!快啊——!”
周鼎元的意志,裹挾着“神匠”的預言,如同瘟疫般席卷了洛陽城。衙役們手持蓋着朱紅大印的告示,凶神惡煞地闖入深宅大院、市井人家。告示上墨跡淋漓:刺史大人有令,爲引四靈神獸護佑洛陽,需集處子青絲織就通靈寶氈,凡有適齡未嫁之女者,皆需斷發獻絲,抗命者以褻神論處!
一時間,洛陽城內,閨閣之中,哭聲震天。
鋒利的剪刀,寒光閃閃。母親們抱着女兒痛哭流涕,少女們驚恐地蜷縮躲避。烏黑油亮的長辮,精心梳理的雲鬢,寄托着少女情思的如瀑青絲……在衙役粗暴的拉扯和剪刀無情的咔嚓聲中,紛紛落地。一束束、一縷縷,帶着少女的體溫和淚水,如同被收割的黑色麥穗,被衙役們用紅綢草草捆扎,丟進籮筐。籮筐裏,堆疊的不僅是青絲,更是無數破碎的尊嚴和無聲的詛咒。
與此同時,周府庫房怒火沖天。金錠、金元寶、金首飾,被毫不吝惜地投入熔爐。熾熱的金水在坩堝中翻滾,倒入特制的模具,冷凝成塊,再由赤膊的匠人揮汗如雨,反復捶打延展,最終制成一片片薄如蟬翼、金光璀璨、近乎透明的金箔。金箔堆積如山,映照着匠人們麻木的臉和周鼎元眼中越來越盛的、近乎癲狂的期盼。
蘇無音坐鎮周府偏院。她面前是堆積如山的青絲,散發着少女發間特有的、混合了汗水和油脂的微腥氣息。她親自調配一種粘稠的、散發着奇異草木清香的藥水。青絲在藥水中浸泡、梳理,變得柔順異常,閃爍着烏沉沉的光澤。隨後,她指揮着挑選出來的巧手繡娘,將浸泡過的青絲與金箔以極其繁復精巧的方式相互交織、捻合、編織。
金箔爲緯,青絲爲經。金絲相纏,烏金交織。巧手翻飛間,一張巨大、厚重、閃爍着奇異烏金色澤、觸手冰涼柔韌的“引靈地氈”逐漸成型。氈面之上,隱隱浮現出四靈神獸奔騰咆哮的暗紋,在光線下流轉不定,透着一股神秘而詭異的靈性。
開爐引靈的大日子,選在七日後的子夜。
周府中庭,早已清空。巨大的青銅方尊被移至庭院中央,四足穩穩踏在青石板上。鼎下,那張耗費了滿城青絲與萬兩黃金的“引靈地氈”被鄭重其事地鋪展開,邊緣用特制的銅釘牢牢固定。地氈上的四靈暗紋,正對着方尊四足的方位。
庭院四周,高懸着無數牛油巨燭和琉璃風燈,將黑夜照得亮如白晝。周鼎元身着簇新的絳紫錦袍,焚香沐浴,神情肅穆得近乎扭曲,在衆家眷、心腹和重金邀請來的洛陽名流見證下,立於香案之後。空氣裏彌漫着濃鬱的檀香、燭火燃燒的焦味,以及一種令人窒息的、混合了期待與恐懼的緊張。
子時正刻,萬籟俱寂。
蘇無音一身素白,立於方尊之側。夜風吹拂她寬大的衣袂,如同月下幽魂。她手中,捧着一個紫檀木托盤,盤中放着一柄小巧的、非金非玉的墨色短匕,匕身刻滿扭曲的符文。她目光掃過全場,最後落在周鼎元臉上,微微頷首。
周鼎元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聲音因激動而劈叉:“吉時已到!引——靈——!”
蘇無音動了。她左手端起托盤,右手拿起那柄墨色短匕。匕尖並非對準方尊,而是猛地刺向自己左手掌心!
“噗!”
一聲輕響!鋒利的匕尖瞬間刺破她蒼白如紙的掌心!一股粘稠、色澤暗金、如同融化的琥珀般的液體——與那日點化鏽跡的“蜜”如出一轍——從傷口涌出,滴落在墨色匕首的符文之上!
暗金血液浸染符文,匕首猛地爆發出刺目的烏光!一股無形的、令人心悸的波動以匕首爲中心擴散開來!
蘇無音對掌心的傷口恍若未覺。她沾滿暗金血液的右手,緊握匕首,高高舉起!口中念念有詞,聲音低微模糊,卻帶着一種古老而邪異的韻律,如同招魂的咒言!
隨着咒言的持續,異變陡生!
覆蓋方尊周身、原本深沉內斂的墨綠色鏽跡,竟開始由內而外地散發出一種極其微弱的、幽幽的綠芒!那光芒如同活物,在鏽殼下緩緩流淌、匯聚!尤其是四靈浮雕所在的位置,綠芒大盛!龍睛、虎目、雀翎、龜甲,都亮起了幽幽的綠光!
“嗡……”
方尊內部,傳來一聲沉悶悠長的震顫!仿佛有什麼沉睡了千年的東西,正在蘇醒!
庭院中所有人屏住了呼吸,心髒幾乎要跳出嗓子眼!
就在這時,蘇無音沾血的墨色匕首,猛地指向方尊下方的“引靈地氈”!口中咒言陡然轉爲一聲短促、尖銳、如同裂帛的厲叱!
“吒!”
匕首尖端,一點凝練到極致的烏光,如同離弦之箭,射向地氈中心!
“轟——!!!”
一聲沉悶卻震耳欲聾的巨響,並非來自方尊,而是來自地底!整個庭院的地面都隨之猛地一顫!仿佛沉睡的地脈被瞬間驚醒、撕裂!
更令人駭然欲絕的景象出現了!
鋪在鼎下的那張巨大、厚重、烏金色的“引靈地氈”,如同被投入滾油鍋的冰塊,猛地沸騰起來!不!不是沸騰,是……分解!是升華!
構成地毯的、那交織着少女青絲與千足金箔的經緯線,在巨響傳來的瞬間,如同被無形的力量徹底粉碎、氣化!無數細碎到極致的金色顆粒和烏黑色的發絲粉末,混合着地氈中浸透的秘制藥力,猛地從地氈表面升騰而起!
刹那間,一股濃稠得如同液態黃金、卻又夾雜着無數細碎黑芒的“金霧”,如同噴發的火山熔流,從地氈上洶涌澎湃地沖天而起!金霧翻滾着,咆哮着,散發出刺目的金光和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混合着金屬腥氣與頭發焦糊的怪味!整個庭院瞬間被這狂暴的金色霧海淹沒!
“啊!我的地毯!”周鼎元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嚎!
晚了!
那狂暴的金霧仿佛擁有生命和方向!它並未向四周擴散,而是在升騰到一人多高後,如同被無形的巨手操控,猛地向下倒卷!如同一條條狂暴的金色巨蟒,翻滾着、嘶吼着,瘋狂地撲向青銅方尊的四足!
方尊四足根部,那四個被厚厚鏽跡覆蓋、幾乎無法察覺的微小氣孔,在接觸到狂暴金霧的瞬間,鏽跡竟詭異地消融出四個米粒大小的黑洞!仿佛早已爲這金霧敞開了大門!
“嗤嗤嗤嗤——!”
令人頭皮發麻的尖銳嘯鳴響起!數股狂暴的金色霧流,如同找到了歸巢的毒蛇,帶着毀滅一切的氣勢,瘋狂地鑽入那四個微小的孔洞!金霧沖擊孔洞邊緣,濺起無數細碎的金星!
方尊劇烈地震顫起來!鼎腹內發出沉悶如雷的轟鳴,如同有巨獸在鼎中瘋狂撞擊!鼎身表面的幽幽綠芒瘋狂閃爍、明滅不定,四靈浮雕在金光映照下扭曲變形,仿佛在發出無聲的哀嚎!
“不——!我的鼎!我的神獸!”周鼎元目眥欲裂,狀若瘋魔,竟不顧一切地撲向方尊,試圖用身體去阻擋那狂暴的金霧!被身邊眼疾手快的家丁死死抱住。
混亂!極致的混亂!驚叫聲、哭喊聲、方尊內部的雷鳴聲、金霧鑽入的嘶嘶聲……交織成一片末日景象!
沒人注意到,引發這一切的蘇無音,在金霧沖天而起的刹那,已悄無聲息地退至庭院最邊緣的陰影裏。她左手掌心那道被匕首刺破的傷口,竟已詭異地愈合,只餘下一道淡淡的紅痕。她冷冷地注視着那被金霧包裹、瘋狂震顫的方尊,和人群中歇斯底裏的周鼎元。那雙古井般的眸子裏,掠過一絲冰冷的、如同看提線木偶般的嘲弄。
金霧的灌注僅僅持續了不到十息。
當最後一絲金霧鑽入鼎足孔洞,方尊內部的雷鳴也戛然而止。庭院中,只餘下一片狼藉。那張耗費了滿城青絲與萬兩黃金的“引靈地氈”,已徹底消失無蹤,只餘下青石地面上一些細碎的金色粉末和幾縷焦黑的發絲殘骸,證明它曾經存在過。
青銅方尊靜靜矗立。周身墨綠鏽跡依舊,四靈浮雕完好無損,仿佛剛才那驚天動地的景象只是一場幻覺。唯有鼎足根部那四個原本被鏽跡覆蓋的微小氣孔,此刻清晰可見,孔洞邊緣殘留着一圈灼燒般的暗金色焦痕,如同被滾燙的金汁澆築過。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噗通!”周鼎元雙腿一軟,癱倒在地,面如死灰,眼神渙散。完了!全完了!青絲!金箔!神跡!全都化爲了烏有!只剩這尊冰冷的、沉默的鼎!
“轟隆隆——!!!”
就在這時,積鬱了數日的烏雲終於承受不住重量,炸響了第一聲驚雷!緊接着,瓢潑大雨如同天河倒瀉,傾盆而下!豆大的雨點瘋狂地砸在庭院中,濺起渾濁的水花,沖刷着地面的金粉和焦灰。
“下雨了!好大的雨!”有人驚呼。
雨聲震耳欲聾。雨水澆在青銅方尊上,順着冰冷的鼎身流淌。周鼎元癱在冰冷的雨水中,呆呆地看着那尊在暴雨中沉默的巨鼎。一股巨大的、荒誕的、冰冷的絕望,如同這冰冷的雨水,瞬間將他徹底淹沒。甘霖降臨,卻是在他耗盡家財、滿城斷發之後!
“啊——!!!”一聲淒厲得不似人聲的嚎叫,從周鼎元喉嚨裏迸發出來!他猛地從地上彈起,如同被激怒的野獸,雙目赤紅,布滿血絲!他甩開攙扶的家丁,踉蹌着撲向那尊方尊!撲向那四個殘留着金痕的孔洞!
“假的!都是假的!給我打開!打開它!把我的金子還給我!把我的青絲還給我!!”他嘶吼着,聲音被暴雨聲撕扯得支離破碎。他左右四顧,猛地看到庭院角落用來鎮守石燈的青銅鉞!他沖過去,一把抓起那沉重的青銅鉞,不顧一切地掄起來,狠狠劈向方尊的鼎腹!
“老爺!使不得!那是神物啊!”家丁和賓客們驚恐地想要阻攔。
“滾開!”周鼎元如同瘋魔,青銅鉞帶着呼嘯的風聲,狠狠砸在鼎腹!
“鐺——!!!”
一聲震耳欲聾的金鐵交鳴!火星四濺!
青銅方尊發出痛苦的嗡鳴,鼎腹上那繁復的雲雷紋被劈開一道猙獰的裂口!周鼎元不管不顧,狀若瘋虎,掄起青銅鉞,一下!兩下!三下!瘋狂地劈砍着!他要劈開這吃人的鼎!要找回他的萬兩黃金!要找回那滿城少女的青絲!
沉重的青銅鉞在瘋狂的劈砍下終於不堪重負,鉞身崩裂!周鼎元被巨大的反震力帶得一個趔趄,但他立刻丟開斷鉞,伸出鮮血淋漓的雙手,抓住鼎腹那道被他劈開的裂縫邊緣,用盡全身力氣,嘶吼着向外撕扯!
“刺啦——!”
一聲令人牙酸的金屬撕裂聲!
在所有人驚駭的目光中,周鼎元竟憑借着瘋狂的力量,硬生生將堅韌的青銅鼎腹撕裂開一個一尺多長的不規則豁口!
他喘着粗氣,血紅的眼睛死死盯着鼎內幽暗的空間,不顧被鋒利邊緣割破的手指,將頭猛地探了進去!
“金子呢?我的金子呢?!”他瘋狂地摸索着,嘶喊着。
鼎腹內壁,冰冷粗糙。除了鑄造時留下的範線,空無一物。沒有他想象中的金塊,沒有金箔,更沒有青絲。只有一片死寂的黑暗。
就在他絕望地想要縮回頭顱時,他的手指,在鼎腹內壁靠近底部的某處,觸碰到了一片不同於鑄造紋路的……凹刻!
他身體猛地一僵。
庭院四周的燭火光芒,透過撕裂的豁口,艱難地投入鼎腹深處,勉強照亮了那一小片區域。
鼎腹內壁上,一行深刻如銅、筆畫扭曲、如同用燒紅的鐵釺隨意烙刻出的字跡,清晰地顯露出來:
**天機弄傀**。
四個字,深陷在冰冷的青銅裏,邊緣還殘留着鑄造時的毛刺,在昏暗的光線下,如同四張無聲獰笑的鬼臉。
周鼎元死死盯着那四個字,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從腳底板瞬間竄上天靈蓋!比這冰冷的雨水更刺骨!他張大了嘴,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怪響,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脖子。
“傀……傀……”他失神地喃喃,手指無意識地摳挖着那冰冷的字痕。指甲翻裂,鮮血順着冰冷的青銅內壁蜿蜒流下,與字痕中積存的灰塵混合,變成污濁的泥漿,卻絲毫無法掩蓋那四個字的猙獰。
“弄傀……天機弄傀……”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透過鼎腹的裂口,瘋狂地掃視着暴雨傾盆、空無一人的庭院。那個素白的身影,早已消失無蹤。
“哈哈哈……傀!我們都是傀!被天機玩弄的傀!” 周鼎元爆發出癲狂的大笑,笑聲淒厲,穿透雨幕,“蘇無音!點翠娘!你才是傀!你是天機的傀!哈哈哈……”
笑聲戛然而止。他身體猛地一挺,直直地向後倒去,重重摔在冰冷的雨水中,濺起一片渾濁的水花。眼睛瞪得溜圓,空洞地倒映着暴雨如注的漆黑天幕。
雨水無情地沖刷着庭院。沖刷着那尊被劈開豁口、露出“天機弄傀”字跡的青銅方尊。沖刷着周鼎元漸漸冰冷的屍體。沖刷着滿地狼藉的金粉和焦黑的發絲殘骸。水榭的陰影深處,似乎有一角月白衣袂一閃而逝,如同從未存在過的幽魂,徹底融入洛陽城無邊無際的夜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