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灶房裏的光線比外面暗沉得多,只有灶膛口那點將熄未熄的橘紅色炭火,在積滿柴灰的坑底明明滅滅,映着牆壁上厚厚一層煙熏火燎的油垢。空氣裏那股隔夜糊糊的酸餿味、劣質柴草燃燒後的焦糊氣、還有牆角堆着的半溼不幹的豬草葉子散發出的漚爛氣息,混在一塊兒,沉甸甸地壓在肺管子上。

蘇曉扶着冰涼粗糙的土牆,一步挪一步地蹭到灶台邊。一口黑黢黢的大鐵鍋歪在灶上,鍋沿掛着一圈幹結發黃的糊糊嘎巴。鍋底倒是真還剩了點東西——淺淺一層灰褐色的、幾乎凝成凍的湯底子,上面浮着幾片煮爛了的菜葉子,蔫頭耷腦地泡在渾濁的油花裏。

她拿起靠在鍋邊那把豁了口的木勺,刮了刮鍋底。勺子刮過鐵皮,發出“刺啦”一聲讓人牙酸的輕響。刮下來一小坨黏糊糊、冰涼涼的糊糊凍。湊到鼻子底下,那股隔夜的、帶着點餿氣的味道更沖了。

胃裏一陣翻騰。但肋下那點被紅藥水麻痹住的悶脹感,和空蕩蕩的肚腹發出的微弱抗議,讓她閉了閉眼,還是把那坨冰涼的東西送進了嘴裏。又冷又膩,像吞了一塊凍住的豬油渣,糊在嗓子眼半天咽不下去。她趕緊舀了半勺旁邊水缸裏冰涼的井水灌下去,才勉強沖了下去,喉嚨裏留下一種刮嗓子的粗糲感。

灶房裏靜得嚇人,只有她自己細微的吞咽聲和灶膛裏炭火偶爾爆裂的“噼啪”輕響。她靠在冰冷的灶台邊,緩了口氣。肋下那東西安穩地硌着,像一塊揣在懷裏的冷石頭。目光不由自主地掃過灶台角落——那裏堆着幾塊劈好的幹柴,柴刀斜靠在上面,刀口在昏暗的光線裏泛着一點鈍光。

張菊香那罵罵咧咧的聲音又從院子裏傳了進來,隔着薄薄的土牆,嗡嗡的聽不真切,但那股子不耐煩的勁兒穿透力十足。蘇曉知道,那包窩頭鹹菜和水壺,就是催命符。

她舔了舔幹裂起皮的嘴唇,冰水帶來的涼意激得她打了個哆嗦。不能再拖了。她轉身,腳步虛浮地挪出灶房。

院子裏,陽光正好。那包東西還擱在倒扣的破瓦罐頂上,水壺口滲出的水漬在粗布包袱皮上洇開了一小片深色的溼痕。張菊香正背對着她,彎腰在晾衣繩上使勁拍打着一件硬邦邦的破棉襖,灰塵在光柱裏亂飛。

蘇曉走過去,伸手去拿那包袱。手指剛碰到那溼冷的粗布,張菊香就像背後長了眼睛似的,猛地直起身,扭過頭來。

“磨蹭啥呢?等着日頭落山呢?”她瞪着眼,唾沫星子差點噴到蘇曉臉上,“地裏頭都等着!去晚了耽誤你爹下晌工,看他不抽你筋!趕緊滾!”

蘇曉沒吭聲,手指攥緊了包袱皮那溼漉漉的疙瘩結。布包沉甸甸的,窩頭的硬角隔着布硌着手心。她低着頭,抱着包袱,轉身就往院門口走。腳步依舊有點飄,肋下那東西隨着步子輕輕晃動,帶來一陣細微的、被麻住的牽扯感。

剛走到院門口那半人高的破籬笆邊,身後又傳來張菊香拔高了調門的吼聲:“回來順路去後坡!撿點幹柴火!灶膛都快空了!死丫頭片子,一點眼力見兒沒有!”

蘇曉腳步頓了一下,沒回頭,只含糊地“嗯”了一聲,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破籬笆門,走了出去。

村子裏的土路被太陽曬得暖烘烘的,踩上去硬邦邦的。風不大,吹在臉上卻依舊帶着初春的料峭。她抱着那個散發着窩頭鹹菜和水腥氣的包袱,沿着記憶裏模糊的田埂方向走。路兩邊是光禿禿的田地,翻過的泥土凍得梆硬,偶爾能看到幾簇頑強冒頭的、蔫黃的草芽。

肋下那東西的存在感越來越強。它安穩地硌在那兒,像一塊冰冷的磁石,牢牢吸着她的心神。紅藥水的麻痹效果似乎在消退,一種細微的、帶着點壓迫感的脹痛又隱隱泛了上來。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那東西的形狀——方方正正,棱角分明,隔着薄襖和裏衣,緊貼着她的皮肉。

不能這樣抱着它去地裏。蘇來福就在那邊。萬一……萬一磕了碰了,萬一被看出什麼端倪……

冷汗又冒了出來,被風一吹,涼颼颼地貼在背上。

她加快了腳步,幾乎是拖着兩條灌了鉛的腿往前挪。目光在路兩邊光禿禿的田埂和遠處灰蒙蒙的村落輪廓間掃視。後坡……撿柴火……

一個模糊的念頭像水底的泡泡一樣浮了上來。後坡……好像……離村子有點距離?那邊……是不是有個廢棄的……看瓜的棚子?還是堆柴火的破屋?

原主的記憶碎片像褪色的舊照片,模糊不清。但“後坡”和“柴火”這兩個詞連在一起,讓她心裏猛地一跳。

機會!

她幾乎是立刻偏離了去田裏的主路,拐上了一條更窄、更荒僻、長滿枯黃蒿草的小岔道。腳下的土更鬆軟,踩上去深一腳淺一腳。四周靜悄悄的,只有風吹過枯草的沙沙聲和她自己粗重的喘息。

走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繞過一片光禿禿的矮樹林,一個低矮破敗的土坯小屋出現在眼前。屋頂塌了小半邊,露出黑黢黢的椽子,牆壁上泥皮剝落得厲害,露出裏面參差不齊的土坯。門板早就沒了,只剩下一個黑洞洞的門洞,像張開的嘴。門口散亂地堆着些朽爛發黑的碎木屑和枯枝敗葉,散發着一股潮溼腐敗的黴味。

就是這兒了。一個廢棄的柴房或者看瓜棚。

蘇曉的心跳得飛快,像揣了只兔子。她警惕地四下張望了一圈——除了風聲和遠處隱約的幾聲狗吠,再沒別的動靜。

她深吸一口氣,抱着包袱,小心翼翼地踩着門口的碎木屑,彎腰鑽進了那個黑洞洞的門洞。

裏面比外面更暗,一股濃重的、混合着陳年灰塵、腐爛木頭和某種小動物糞便的刺鼻氣味撲面而來,嗆得她差點咳出來。她強忍着,眯着眼睛適應了一下昏暗的光線。屋頂塌陷的地方漏下幾縷天光,勉強照亮了屋內一角。地上鋪着厚厚一層踩實的灰土和碎草,角落裏堆着些早已朽爛不堪、看不出原狀的破爛家什,還有一小堆半溼不幹、顯然是被雨水泡過又風幹的枯樹枝。

就是這兒了!

蘇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迅速走到最裏面、光線最暗的那個角落,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土坯牆,這才感覺稍微安全了一點。肋下那東西的存在感從未如此強烈,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她心慌。

她顫抖着手,把懷裏那個溼漉漉的包袱放在腳邊。然後,深吸一口氣,像是要完成一個極其神聖又極其危險的儀式,手指顫抖着,一顆一顆地解開了薄襖上那幾顆磨得發亮的布扣。

冰冷的空氣瞬間灌了進來,激得她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咬着牙,忍着肋下那被冷風一激、更加清晰的脹痛感,小心翼翼地將手探進裏衣深處。

指尖觸碰到那冰冷、堅硬、棱角分明的物體。

她的呼吸都屏住了。

一點一點,極其緩慢地,她將那東西從貼身的最裏層,掏了出來。

一塊用深褐色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書本大小的硬物。油布表面沾滿了河底淤泥幹涸後的深色污漬,摸上去又冷又硬,散發着一股濃重的河水腥氣和油布捂久了的怪味。

就是它!

蘇曉的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她捧着這沉甸甸的油布包,像捧着一塊燒紅的炭,又像捧着一個沉睡千年的潘多拉魔盒。指尖因爲激動和恐懼而冰涼僵硬。

她蹲下身,將油布包放在腳邊那堆相對幹燥些的枯草上。然後,幾乎是匍匐着,用身體擋住門口可能透進來的微弱光線,顫抖的手指,開始小心翼翼地摳弄油布包邊緣那被污泥和冰碴糊死的接縫。

指甲縫裏很快塞滿了黑色的泥垢,指尖被粗糙的油布邊緣磨得生疼。她咬着牙,一點一點地刮,一點一點地摳。時間仿佛凝固了,只有她粗重的喘息和指尖刮擦油布的細微聲響在這死寂的破屋裏回蕩。

終於,“嗤啦”一聲極其輕微的撕裂聲!

油布包的一角被她硬生生摳開了一道細小的縫隙!

一股更加濃烈、更加復雜難聞的氣味猛地從縫隙裏逸散出來——油布捂久了的悶臭、紙張受潮的黴味、還有一種……極其極其微弱的、類似於鐵鏽和某種陳舊油墨混合的、難以形容的怪異氣息!

蘇曉的心髒驟然停跳了一拍!

她屏住呼吸,手指因爲極度的緊張而痙攣着,顫抖着,沿着那道縫隙,一點一點地,將油布包那堅韌的外皮,緩緩地、艱難地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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