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陽光像融化的金子，潑在工廠斑駁的鐵門上。孟雲站在台階上，看着陸續聚攏的工人，他們手裏攥着各式各樣的“證據”——皺巴巴的工資條、磨破的工裝、寫滿訴求的紙條，在晨光裏抖出細碎的聲響。蟬鳴還沒徹底醒來，空氣裏飄着豆漿和油條的香氣，混着機器的鐵鏽味，釀出股滾燙的人間煙火氣。
父親站在他身邊，穿着洗得發白的舊工裝，胸口別着枚褪色的“勞動模範”獎章。這是孟雲特意讓他戴上的，“爸，今天你得站在最前面，你是他們的主心骨。”父親起初不肯，說自己“沒出息”，但當老工友們拍着他的肩膀喊“孟師傅，我們信你”時，他悄悄挺了挺佝僂的背，像棵被雨水澆醒的老槐樹。
陳建擠過人群，手裏舉着塊硬紙板，上面用紅漆寫着“還我血汗錢”，字跡歪歪扭扭，卻透着股豁出去的狠勁。他父親被攙扶着站在後面，臉色還有些蒼白，手裏攥着張醫院的診斷證明，那是被黑虎推搡時摔斷肋骨的憑證。“孟雲，昨晚又有人去我家敲門，扔了塊磚頭，上面寫着‘安分點’。”陳建的聲音發緊，卻死死盯着工廠大門，“但我爸說，這次要是再慫，就真沒活路了。”
孟雲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掃過人群。張大爺拄着拐杖來了，手裏捏着泛黃的考勤表，上面記着他被克扣的退休金；李阿姨抱着孫子來了，孩子的小手裏攥着張父親的工資欠條；還有些年輕工人，舉着手機錄像，鏡頭對準工廠門口那輛黑色轎車——白雲龍的車，昨晚就停在這兒，像只蹲守的野獸。
“來了！”有人低喊一聲。
工廠大門緩緩打開，白雲龍穿着筆挺的西裝走出來，身後跟着黑虎和幾個保安，手裏拿着橡膠棍，臉上堆着虛僞的笑：“各位工友，有話好好說，堵門可解決不了問題。”他的目光在孟雲父子身上頓了頓，像淬了冰，“老孟，我們可是老熟人，別跟着年輕人瞎鬧。”
父親往前邁了一步，工裝的衣角被風吹得獵獵作響：“白總，我們不想鬧，就想要回欠我們的工資，想要個公道。”他舉起手裏的工資條，紙張在晨光裏泛着白，“這些都是我們用血汗換來的，不是你嘴裏的‘瞎鬧’。”
“公道？”白雲龍嗤笑一聲，揮了揮手，“黑虎，把他們‘請’到辦公室談，別影響工廠開工。”
黑虎獰笑着上前，橡膠棍在手裏轉着圈：“都給我滾開！不然別怪老子不客氣！”他伸手去推張大爺，卻被孟雲一把抓住手腕。
“你的手，昨天在教育局推過李主任，前天在倉庫打過我爸，今天還想傷人？”孟雲的聲音不高，卻像塊冰錐扎進人群，“大家看清楚，就是這雙手，幫白雲龍搶我們的血汗錢，打我們的人！”
人群瞬間炸了鍋，憤怒的聲浪裹着晨光涌過來。“打倒黑惡勢力！”“還我們血汗錢！”的喊聲此起彼伏，有人把手裏的豆漿潑過去，濺在黑虎的西裝上，留下片黃漬。黑虎想反抗，卻被涌上來的工人圍住，橡膠棍掉在地上，被人踩得稀爛。
白雲龍的臉色變了，掏出手機想打電話，卻被孟雲按住：“白總，別急着叫人。”他舉起手機，屏幕上是倉庫裏的賬本照片和王建軍轉移證據的視頻，“這些證據，我們已經交給紀檢委和公安局了。你現在叫人，就是罪加一等。”
白雲龍的手指在手機上抖了抖，最終還是放下了。他看着群情激憤的工人，又看了看孟雲眼裏的堅定，突然笑了，只是笑意沒到眼底：“好，好一個孟雲，我小看你了。”他轉身往回走，腳步有些踉蹌，“工資的事，我讓財務核算，三天內給大家答復。”
“不行！”張大爺拄着拐杖上前，“必須現在算！我們信不過你！”
“對！現在算！”人群跟着喊起來，聲浪震得工廠的鐵門嗡嗡作響。
白雲龍的背影僵了僵，最終還是沒回頭，被保安簇擁着進了辦公樓。黑虎等人被工人圍住，臉漲得通紅，卻不敢再動——他們的囂張，本就靠着白雲龍的勢力，如今靠山慌了，他們也成了沒爪牙的狗。
孟雲站在台階上，看着父親和老工友們走進辦公樓對賬，陽光在他們的背影上鍍了層金邊。陳建舉着硬紙板，在工廠門口轉圈，像個驕傲的哨兵；李阿姨的孫子拿着小喇叭，奶聲奶氣地喊“還我錢錢”，逗得大家直笑。
“孟雲！”
海寧的聲音從人群外傳來，她騎着自行車，車筐裏放着個保溫桶，額角滲着細汗。“我爸說，紀檢委的車快到了，讓你們小心點，白雲龍可能耍花樣。”她遞過保溫桶，“我媽煮的綠豆湯，給大家降降溫。”
孟雲接過保溫桶，指尖碰到她的手背，兩人同時縮回手。陽光下，她的臉頰泛着紅暈，像熟透的蘋果，馬尾辮上的蝴蝶結被風吹得輕輕晃。“謝謝。”他擰開保溫桶，綠豆湯的清香混着晨光漫開來，“你怎麼來了？不怕嗎？”
“怕，但更怕你們吃虧。”海寧的聲音很輕，卻很堅定，“我爸說，你是在做正確的事，正確的事，就該有人支持。”她從車筐裏拿出份報紙，頭版是“全市開展掃黑除惡專項行動”的新聞，“你看，天要亮了。”
孟雲看着報紙上的標題，突然想起重生那天，空白的數學題和父親顫抖的籤名。那時他以爲，對抗白雲龍是場孤軍奮戰，卻沒想到，會有這麼多人站出來，像點點星火，最終匯成燎原之勢。
辦公樓裏傳來歡呼聲，父親舉着核算好的工資單跑出來，臉上的皺紋笑成了花：“算清了！都算清了！白總說，今天就給我們發錢！”
人群沸騰了，有人激動地哭了，有人互相擁抱，晨光裏的淚水閃着光，像一顆顆被找回的珍珠。孟雲看着這一切，摸了摸胸口的玉佩，螭紋的鱗片硌着皮膚，卻很踏實——這不是結束，是開始。
紀檢委的車果然來了，停在工廠門口，下來幾個穿制服的同志，徑直走進辦公樓。白雲龍的黑色轎車還在，但車窗緊閉，像只被關在籠子裏的困獸。
中午，工人食堂煮了大鍋菜，白菜豆腐燉肉，香氣飄出老遠。孟雲和父親、陳建、海寧坐在一張桌上，用搪瓷碗扒着飯，汗水混着飯香淌下來，卻覺得比任何山珍海味都香。
“小宇，錄取通知書到了！”母親氣喘籲籲地跑進來，手裏舉着個紅色信封，信封上印着“中國人民解放軍國防科技大學”的燙金大字，“郵局的同志說，這是加急件！”
孟雲接過信封，指尖有些抖。拆開時，父親、母親、陳建、海寧都湊了過來，食堂裏瞬間安靜下來，只有吊扇的嗡鳴在頭頂盤旋。
“孟雲同學，經審查，你符合我校錄取條件，特此錄取……”父親的聲音有些哽咽，卻一字一句地念着，念到“偵察情報學”時，他突然停了停，抬頭看着孟雲，眼裏閃着光，“好，好專業！”
掌聲在食堂裏炸開，混着飯菜的香氣，像首最動人的歌。海寧從口袋裏掏出個小本子，遞給他：“這是我整理的數學筆記，你到了部隊也別落下學習。”本子的扉頁畫着只展翅的鷹，旁邊寫着“前程似錦”。
孟雲接過筆記本，指尖撫過那只鷹，突然覺得眼眶發熱。他想起2008年的夏天，空白的數學題、暴雨中的體能場、父親的巴掌、工人的呐喊……這些碎片拼在一起，成了他重生的勳章。
走出食堂時，陽光正好，蟬鳴也變得響亮起來。工廠門口，白雲龍被紀檢委的同志帶走了，他的頭低着，再也沒有了往日的囂張。黑虎等人也被警察戴上了手銬，推上警車時，他看孟雲的眼神裏充滿了怨毒，卻再也掀不起風浪。
父親拍着孟雲的肩膀，笑聲洪亮：“走，回家拍全家福！”
孟雲看着父親挺直的腰杆，母親眼角的笑紋，陳建手裏的硬紙板，海寧筆記本上的鷹，突然明白：重生不是爲了改寫某個結局，而是爲了在該站出來的時候，不退縮；在該守護的時候，不放手。就像這工廠門口的陽光，無論昨夜有多少風雨，總會準時升起，照亮每個努力生活的人。
他摸了摸眉骨，那裏的線條在陽光下格外清晰，帶着股年輕的、卻歷經淬煉的鋒芒。遠處的塔吊又開始工作了，轟鳴聲混着蟬鳴，像首寫給新生的交響曲。孟雲知道，軍事院校的通知書是新的起點，未來的路還很長，但只要心裏裝着正義，身邊有並肩的人，再遠的路，也能走出屬於自己的精彩。
廠門口的老槐樹上，幾只麻雀嘰嘰喳喳地跳着，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像幅被時光親吻過的畫。而畫裏的少年，正帶着滿身的光，走向屬於他的、嶄新的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