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羅殿的塵埃尚未落定,餘燼猶帶閻羅爭鋒的灼熱。
平權司的“署衙”,與其說是一處衙門,不如說是一片廢墟中用瓦礫與意志壘起的孤島。
那方由巨大墨玉碎塊勉強堆疊而成的低矮台案,便是唯一的案牘。
案後無椅,只有龜裂地殼上刻下的幾道溝壑權作立足之地。
背景是被力量強行凝聚、依舊布滿蛛網裂痕的半壁殘垣。
案頭上空,蘇晚在廢墟初立時以融合法筆刻下的那個巨大三色“法”字,如同鎮壓妖邪的符咒,懸空流轉着冰冷、肅穆、又帶一絲堅韌守護的光芒。
字的光芒投射在台下,恰好照亮了石案前方不足三步的距離——那是供訴者立身之所,簡陋、肅殺、毫無暖意。
三張同樣由碎石拼湊的“小幾”歪歪扭扭地分布在石案兩側不遠,算是屬吏“公廨”。
一面上書“錄司”,字跡歪扭笨拙;另一面書“證堂”,字稍穩卻顯陳舊;最後一面書“案牘”,字跡勉強算得上工整。
這便是平權司草創的全部格局。
老鬼吏佝僂的身影在“案牘”幾後忙乎着,將從廢墟深處翻檢出來的、幾塊相對完整的黝黑石片鋪開。
這些石片是他僅能尋回的“空白狀紙”。
他枯槁的手指顫抖着,在一塊石片上費勁地摹寫着今日當值的日期——“幽劫新立年·法筆初執日”。
每一筆落下,都帶着一種近乎神聖的莊重。
柳煙兒站在“證堂”幾旁,穿着老鬼吏不知從何處找來的、一件明顯寬大卻洗得泛白的粗布吏裙。
肩頭那道紫色傷痕被衣物勉強遮擋,但靠近了,依舊能感受到那陰毒侵蝕帶來的、如同寒冰針扎般的刺骨痛楚。
她努力挺直纖細的腰背,讓自己站得像個司職的吏員,蒼白的臉上因痛楚而微微冒汗。
她身前石幾上,只放着一枚黯淡的玉符,裏面記錄着她在孽鏡台受苦的憑證和趙德茂罪行的基本描述。
那個被稱爲“疤臉”的低階鬼吏,則蜷縮在靠廢墟入口一側的“錄司”小幾後。
他半邊被神戰亂流腐蝕的鬼臉肌肉猙獰,此刻緊貼在冰冷的石案上,似乎這樣能緩解痛苦。
他粗糙的手指按在一塊墨色石板上,石板上刻着幾個歪歪扭扭的名字——那是昨日被老鬼吏半哄半嚇、或真心想搏個前程,硬拉來的幾個破落鬼魂的名字,充作預備差役。
但他清楚,這些人十有八九不會來。
廢墟外偶爾晃過窺視的鬼影,帶着好奇、畏懼和毫不掩飾的嘲弄目光。
那些目光如同冰冷的針,刺得“疤臉”臉上猙獰的皮肉都在抽痛。
這份“差事”,能撐過今天嗎?
連“疤臉”自己都懷疑。
他只希望那個素白恐怖的身影能鎮住場子,讓他少挨點白眼。
時間在廢墟的陰冷死寂中緩慢流淌。
日光(陰司獨特的灰白光照)從碎裂穹頂的縫隙斜斜落下,更顯得平權司這片小小的“孤島”寒酸得可笑。
空氣中只有老鬼吏刻字的微弱沙沙聲,以及柳煙兒努力壓抑的、因魂體傷痛帶來的淺促呼吸。
“疤臉”能感覺到廢墟周圍那些窺伺的目光越來越密集,嘲弄的竊語聲隱隱傳來:
“看吧……真沒鬼去……”
“呸!什麼平權司,冷灶台都算不上!”
“柳煙兒那小蹄子也穿上吏裙了?嗤……”
“那蘇大人呢?是不是在廢墟裏頭療傷去了?”
“要我說,趁早……”
刻字的老鬼吏手頓了一下,抬起頭,渾濁的目光看了一眼“疤臉”案前那塊無人光顧的石板。
柳煙兒也努力扭頭,看向廢墟深處那道僅存的拱門方向——那是通往原平等司舊址廢墟的通道。
那裏靜悄悄的,沒有任何身影。
秦廣王的敕令?
那枚烙印的法筆?
似乎都未能穿透這廢墟的冰冷和無形的壁壘。
一股難言的失落和屈辱感,混雜着肩頭的劇痛,緩緩爬上心頭。
難道她們好不容易爭來的司門,在開門第一日,便要淪爲所有鬼魂眼中的大笑話?
就在這片死寂與絕望的低語幾乎將這片孤島徹底吞沒之時——
“嗒、嗒、嗒……”
一串極其輕微、帶着猶豫、惶恐,卻又異常清晰的腳步聲,突然踏碎了廢墟入口處的寂靜!
一個瘦小的身影出現在殘破的拱門之下!
那是一個看身形不過十幾歲的“小鬼”,魂魄極其黯淡模糊,仿佛隨時會散掉,身上還沾着棚戶區特有的污穢泥點子。
他穿着一件由零碎布頭拼湊成的、極其不合體的破“袍子”,露着枯瘦的手腳。
他站在那裏,低垂着頭,雙手死死交疊在前面,十指骨節因用力而泛青。
他整個人都在劇烈地發抖,像是寒風中的枯葉,每一步都邁得萬分艱難,卻又無比堅定地朝着石案前那片被“法”字光芒照亮的地域走來。
嗡——!
原本嘲諷喧鬧的廢墟入口驟然一靜!
所有窺探的目光都死死釘在了這個闖入孤島的小鬼身上!
帶着驚愕、難以置信、更多是等着看好戲的漠然!
他是誰?
他想幹什麼?
小鬼在距離石案三步之外的地方停了下來。
他頭埋得更低,肩膀縮着,聲音細若蚊蚋,帶着極致的恐懼,卻又顫抖着、用盡了全身力氣抬起了頭,怯生生地看向石案後,那方巨大三色“法”字之下的虛空——仿佛能感應到那個位置,應該坐着一個人。
“大人……”
小鬼的聲音帶着哭腔,幾乎聽不清,“能……能告狀麼?”
石案後的虛空微微一蕩。
那個幽藍、玄黑、淡金交織的“法”字光芒也隨之凝實了一瞬。
未等有人回答。
“呼啦——!”
又是一串更爲急促、混亂、仿佛被強行扯過來的腳步聲響起!
伴隨着壓抑的、充滿驚懼的嗚咽!
一個身形踉蹌、衣衫被扯破、頭發散亂的女鬼,被三個穿着破爛但面相帶着戾氣的壯碩鬼魂粗暴地推搡着、幾乎是拖拽到了廢墟入口!
其中一個領頭模樣的、臉上帶着一道紫黑色蜈蚣般疤痕的惡鬼,一腳將那哭泣的女鬼踹倒在地,在她面前唾了一口濃腥的唾沫星子,聲音凶狠而囂張,仿佛是故意要讓整個廢墟內外都聽見:
“告狀?告你娘個屁!老子玩你是看得起你!再敢跑這破石頭堆來喊冤,”
那疤臉惡鬼囂張地一指那懸空的“法”字和孤零零的石案,臉上露出極其誇張、充滿挑釁與惡意的笑容,“老子就把你賣到鬼市黑礦裏,讓你天天‘舒服’!”
女鬼癱軟在地,瑟瑟發抖,絕望地嗚咽。
疤臉惡鬼得意洋洋,叉着腰,環視着寂靜卻暗流涌動的廢墟內外,聲音拔得更高:
“什麼破權司!呸!管得了大爺們的事嗎?就這……”
他伸手指向那個嚇得快要縮成一團的小鬼,“這小東西也敢來告?怕不是來這石頭上刻花玩的吧!哈哈哈哈哈!”
他身後的兩個鬼隨從也跟着放肆大笑起來。
廢墟入口聚集的圍觀鬼影越來越多,寂靜中彌漫着嘲諷、冷漠、畏懼和一絲隱秘的期待。
老鬼吏刻字的手徹底停下了,渾濁的眼中滿是憂慮。
“疤臉”鬼吏臉色煞白,臉上猙獰的皮肉都在抽搐,既怒又懼。
柳煙兒雙手緊握,指節捏得發白,肩頭的紫色傷痕因憤怒和焦急而劇烈閃爍,刺痛讓她幾乎站立不穩。
平權司……還未開張,便要倒在血濺廢墟的恥辱之前麼?
就在疤臉惡鬼和他隨從的笑聲最爲猖狂、那絕望的女鬼泣不成聲、那乞求的小鬼抖得如同落葉,滿場盡是對平權司肆無忌憚的嘲諷與踐踏之際——
嗡!!!
一聲低沉到令整個廢墟空間劇烈震蕩的嗡鳴毫無征兆地響起!
聲音並非來自懸空的“法”字,而是自廢墟深處那僅存的拱門之後,宛如沉睡的古神被徹底激怒!
一道冰冷到極致的目光,如同穿透層層殘垣的絕世凶劍,瞬間刺穿了所有的喧囂!
目光的源頭並非具體的位置,而是籠罩了整個平權司這片孤島,如同冰冷的鋼水澆築而下!
譁啦!
喧囂聲像被無形巨手掐斷!
疤臉惡鬼猖狂的笑僵在臉上,化作瞬間的錯愕與驚悸!
他身後的兩個隨從笑聲戛然而止,仿佛被掐住了脖子!
石案後那方一直沉寂的虛空驟然扭曲!
空氣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劇烈蕩漾!
一道素白的身影在波紋中心緩緩顯現——蘇晚!
她並非端坐,而是站在那裏!
就在石案後方那片原本屬於主判位置的光影中!
她依舊是那身洗得泛白、略顯陳舊的大梁素裙,沒有任何錦袍玉帶,唯有一支裂痕遍布、卻繚繞着幽藍核心、黑金符紋、淡金守護光芒的長筆緊握手中。
蘇晚的臉色在光影中顯得有些蒼白,但那並非虛弱,而是一種經歷過血火淬煉後的冰冷平靜。
幽藍的雙眸,不再僅僅燃燒着怨毒與不屈,此刻更像兩片亙古不化的極寒玄冰,深邃幽冷,任何喧囂污穢都休想在其中激起半分波瀾。
她的目光掃過。
疤臉惡鬼臉上的張狂瞬間凍結!
一股無法形容的寒意如同最鋒利的冰錐,狠狠鑿入他的魂核!
那目光中蘊含的不僅僅是屬於厲鬼的千年怨毒,更有一種執掌了某種規則與判決權柄後沉澱下的絕對威壓!
那是來自於“破規矩破瓦爛磚”的憤慨,那是在“萬鬼齊喑”中震碎鎮魂碑的戾氣,那是在“森羅殿血案”中引動神魔爭鋒的因果!
此刻,這一切都凝練在這雙幽深冰冷的眼眸裏!
“呃……”
疤臉惡鬼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所有的狂妄瞬間被碾成齏粉,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那點刻意鼓起的凶戾之氣蕩然無存!
他只感覺自己的魂體在那目光下如同透明的琉璃,仿佛下一瞬就要徹底崩碎、湮滅!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海水淹沒頭頂,窒息的絕望攫住了他!
他身後那兩個鬼隨從更是不堪!
在蘇晚目光掃過的刹那,便如同被抽走了骨頭,“噗通”、“噗通”兩聲悶響,雙腿一軟,直接跪癱在地!
魂體瑟瑟發抖,連抬頭的勇氣都沒有!
而那癱軟在地的女鬼,哭泣聲也停滯了,驚恐地、茫然地抬起頭,看向石案後那道如同冰塑般的身影。
最先出現的那個枯瘦小鬼,仿佛被這無形的威壓凍結在原地,身體抖得更厲害了,但眼中卻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希冀光芒!
他鼓起最後一絲勇氣,朝着石案的方向猛地用力磕下頭!
瘦弱的額頭重重砸在冰冷的碎石地面上,發出沉悶的“咚”聲!聲音顫抖得如同風中殘燭:
“大……大人!小……小鬼……想告……告狀!”
柳煙兒猛地向前一步,顧不上肩頭撕裂的劇痛,對着同樣處於震驚和本能畏懼中的老鬼吏和“疤臉”急聲道:
“傳!傳訴者入堂錄名!”
老鬼吏如夢初醒,枯槁的手顫抖着卻異常快速地拿起一塊黑石片,激動得聲音都變了調:
“快!快入堂!報……報姓名!籍貫!冤情梗概!”
枯瘦的小鬼仿佛得到了天大的恩典,掙扎着要爬起,踉蹌着撲向錄司石幾。
那個被欺凌的女鬼也猛地反應過來,連滾帶爬地撲向枯瘦小鬼的身後,泣聲道:
“小女……小女……也要……也要告!”
“疤臉”鬼吏終於徹底回神,此刻他臉上那道猙獰的疤痕因激動而扭曲,顯得更加駭人!
他猛地站起身,盡管因半邊臉的傷勢動作還有些踉蹌,卻帶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凶悍氣勢,沖着廢墟入口那些早已驚得目瞪口呆的圍觀鬼影吼道:
“平權司開衙!受理冤訴!有冤者!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