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裏,慘白的燈光冰冷地灑下。
賀母跟了出來,臉上帶着真切的憂慮:"燼寒,落月她......"
他坐在門旁邊的長椅上,高大的身影在燈光下拉出長長的、孤寂的陰影。
他的心被不同的念頭拉扯着,江落月想要脫離掌控的憤怒,對自己的行爲所導致的後果的恐慌,亦或是......一種被那刺耳警報和痛苦呻吟狠狠鑿穿的、更深層的東西。
他賀燼寒,何曾有過像現在這般束手無策的時候?他習慣掌控,習慣審判,習慣將一切納入他制定的冰冷秩序。
可此刻,那扇緊閉的門後的兩個生命,正在以一種他無法挽救的失控狀態,墜入深淵,發出瀕危的哀鳴。而這一切的源頭......他竟無法再像剛剛那樣,理直氣壯地全部歸咎於她的"把戲"。
賀母擔憂的目光落在他緊繃的脊背上,最終只是無聲地嘆了口氣,在他身旁坐下。
時間在死寂的走廊裏被無限拉長,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難熬。
等到賀燼寒混亂的思緒快要將他淹沒時,病房的門終於再次打開,陸停雲走了出來,臉上帶着明顯的疲憊,額角還有細密的汗珠。他摘下口罩,神情凝重。
賀燼寒猛地站起身,死死盯着陸停雲,那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裏,翻涌着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近乎乞求答案的迫切。
"暫時穩定了。"陸停雲的聲音帶着一絲沙啞,他揉了揉眉心,"急性應激狀態初步緩解,胎心減速的頻率和深度也減少了,但基線還有些波動,遠未達到安全線。"他看向賀燼寒,目光銳利如刀,"用了些抑制子宮敏感性的藥物,但這是治標。母體處於高度應激和虛弱狀態,子宮胎盤血流灌注不足是根源。再有一次這樣的劇烈刺激......"
他沒有說下去,但那未盡的警告比任何話語都更沉重。
"孩子......"賀燼寒的聲音幹澀得如同砂紙摩擦,他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帶着一種連他自己都陌生的艱澀。
"胎兒目前情況尚可,但非常脆弱。"陸停雲直言不諱,語氣沉重,"孕周太小,才剛過十三周。如果母體應激狀態無法徹底改善,胎盤功能持續受影響......遠期風險會增加。"
流產。宮內窘迫。不可逆損傷。
每一個詞都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賀燼寒的心口。
"我要她活。"賀燼寒的聲音帶着一種近乎偏執的狠厲,像是在對陸停雲下令,又像是在對自己強調,"孩子也必須保住!不計代價!"
陸停雲看着他眼中翻騰的近乎瘋狂的神色,眉頭緊鎖:"燼寒,這不是你我能決定的!醫學有極限!現在最關鍵的是消除母體應激源,給她真正安靜的環境!絕對的靜養!情緒穩定是保胎的第一道防線!你......"
他深吸一口氣,直視着賀燼寒布滿血絲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無比,"你,就是她現在最大的應激源!你的出現,你的聲音,甚至你的情緒波動,對她而言,都是致命的刺激!"
"我?"賀燼寒像是聽到了世上最荒謬的笑話。
"不然呢?"陸停雲毫不退讓,語氣斬釘截鐵,"難道是我?是護士?還是外面那兩位'關心'的夫人?賀燼寒,你問問你自己,從她'失憶'醒來到現在,你給過她一天真正的安寧嗎?你的審視,你的警告,你的靠近,哪一次不是帶着讓她恐懼的壓力?她不是鋼鐵!她懷着你的孩子!她的神經已經繃到了極限!昨天的暈厥是警告,今天的宮縮和胎心減速就是最直接的答案!你還要自欺欺人到什麼時候?!"
陸停雲的質問如同驚雷,一句句炸響在空曠的走廊裏,也炸響在賀燼寒的腦海深處。
他張了張嘴,想要反駁,想要說那是她罪有應得…….可話到嘴邊,卻想起了江落月在病房裏無聲落淚、充滿純粹恐懼的眼睛,所有的聲音都卡在了喉嚨裏,只剩下一種冰冷的、帶着血腥味的窒息感。
陸停雲恨鐵不成鋼地繼續道,"昨天我就和你說過了,她只是累到了、嚇到了,有點低血糖,沒有其他原因。"
"而你不信,拿着一段不明所以的監控去質問她,退一萬步而言,即使她真的做了什麼,她現在也經不起你如此暴戾的盤問了。"陸停雲說着,都有些心疼那個躺在床上痛苦掙扎的女人了。
賀燼寒一愣,他剛剛拿到監控視頻前,心中就已經有預設了。在看完後,他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還沒來得及細想,就在得知“真相”後的怒火的驅使下來到病房質問她。現在想想,確實沒有確鑿的證據證明是她在水裏放了東西,導致她的"昏迷"。
賀燼寒的表情隨着思考慢慢空白。
"她現在睡着了,用了藥,她需要深度休息。"陸停雲疲憊地抹了把臉,語氣緩和下來,帶着不容商榷的決斷,
"從現在開始,直到我確認她和胎兒真正脫離危險期,除了必要的醫療人員,任何人不得進入病房打擾她,尤其是你。"他盯着賀燼寒,眼神銳利,"燼寒,想保住你的孩子,就管好你自己。離她遠點。"
陸停雲從小與他一同長大,也親眼看着他,從起初出於各種原因,"收留"了江落月,到在江落月將江裴淮的照片燒掉後,開始了對她幾近瘋魔的報復,逐漸變成了他也不認識的樣子。
眼下,不把情況說得嚴重一點,他不會聽的。只不過,經過他的檢查,江落月的情況也確實不容樂觀。
說完,陸停雲不再看他,轉身推門重新進入了病房。
走廊裏,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靜。
賀燼寒僵立在原地,如同一尊被徹底抽空了靈魂的雕像。陸停雲的話,像一把淬了毒的冰刃,精準地捅穿了他所有搖搖欲墜的防御,將一種前所未有的、帶着尖銳恥辱的無力感狠狠釘入他的心髒。
他像一頭被強行拔掉獠牙、驅離領地的困獸,所有的驕傲和自以爲是,都在這冰冷的現實和陸停雲無情的宣判前,被碾得粉碎。
病房內,江簟秋在藥物的作用下陷入了深沉的昏睡,對門外那場因她而起的風暴一無所知。
然而,在她平坦的小腹深處,那個小小的生命,在藥液的安撫下,胎心的波動似乎稍稍平緩了些許,但那綠色的曲線,依舊在安全的邊緣,如履薄冰般微弱地起伏着。
偶爾,意識的碎片會短暫地拼接。
她感到冰冷的聽診器貼上皮膚,聽到壓低的交談聲碎片般飄過:"......情況暫時穩住......波動還在......""......出入量監測......電解質......"
指尖傳來采血的刺痛。口腔被棉籤擦拭。氧氣面罩的塑料邊緣硌着鼻梁。身體被小心地翻動,像對待一件瀕臨碎裂的瓷器。
有時,她會再次陷入夢魘,那幽藍胎兒的詰問,賀燼寒空洞的審判眼神,墜入深淵的失重感......
時間失去了刻度,噩夢的碎片混雜着現實的冰冷觸感,在她混亂的感知裏反復切割。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一股濃烈到刺鼻的香水味混合着某種古怪的、難以形容的甜膩氣息,如同黏稠的油膜,猛地覆上她的口鼻。
江簟秋艱難地掀開沉重的眼皮,視野裏一片朦朧的白光晃動。過了好一會兒,焦距才勉強凝聚。
一張塗着厚厚脂粉、寫滿熱切焦慮的臉近在咫尺!
江母不知何時溜進了病房,此刻正端着一個白瓷小盅,身體前傾,幾乎要壓到江落月身上。那濃烈的香氣正是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小盅裏盛着黑乎乎、黏稠的液體,散發着令人作嘔的甜腥氣。
"落月!我的乖女兒!你可算醒了!"江母的聲音刻意壓低,卻帶着一種掩飾不住的興奮和急切,
"快!快把這個喝了!媽媽特意給你熬的!祖上傳下來的安胎秘方!裏面加了老山參、血燕窩,還有......哎呀反正好東西多着呢!喝了它,保準你和寶寶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她一邊說着,一邊就用勺子舀起一勺黑乎乎的東西,不由分說地就往江簟秋幹裂的嘴邊送!
那刺鼻的怪味直沖腦門!江簟秋的神經瞬間繃緊到極致,她想抬手推開,身體虛弱得動彈不得。
"不......媽......"江簟秋拼盡全身力氣,從齒縫裏擠出一點微弱的氣音,頭極其艱難地向後縮,試圖避開那散發着不祥氣息的勺子。
"聽話!快喝!這可是媽媽求了好多人,花了大價錢才弄來的方子!"江母的聲音帶着不容置疑的強勢,眼神裏閃爍着一種近乎貪婪的急切,仿佛江落月的孩子是她全部身家性命的賭注
她見江簟秋抗拒,竟伸手試圖去捏她的下頜,"張嘴!爲了孩子好!快!"
就在這時,病房門被猛地推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