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漸濃,巷子裏的老槐樹落了滿地枯葉。阿芷早起掃院子時,踩着脆生生的葉子,心裏總想起沈硯之昨晚教她寫的“杜仲”二字。那兩個字筆畫遒勁,帶着股韌勁,像極了他本人。
“阿芷,把這包藥送到東頭的李奶奶家。”沈硯之的聲音從藥櫃後傳來,他正低頭用小秤稱當歸,陽光透過窗櫺落在他發頂,鍍上一層淺淺的金芒。
“哎。”阿芷接過藥包,指尖觸到他遞來的油紙,帶着點溫熱。她最近總愛留意這些細微的觸碰,像揣着顆剛剝殼的栗子,暖烘烘的,又怕被人發現。
走到巷口,阿芷看見那個總蹲在牆角的漢子又在抽煙。他換了件灰布短打,煙袋鍋子冒着白氣,眼神卻直勾勾盯着藥鋪方向。阿芷心裏發毛,加快腳步往東頭走,路過巡捕房時,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李奶奶家在巷子最深處,門虛掩着。阿芷剛要敲門,就聽見屋裏傳來爭執聲,其中一個聲音有些耳熟。
“……那沈硯之絕非尋常大夫,上次我去查他底細,發現他三年前才來的咱們這兒,之前的履歷幹幹淨淨,反倒像是故意抹掉的……”
是那個黑衣男人!阿芷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下意識往後縮了縮,躲在門後的陰影裏。
另一個聲音蒼老而沙啞,帶着股威嚴:“查不出就別查了。能解‘牽機引’的,不是一般人。讓底下的人盯緊點,別去招惹,也別讓他跑了。”
“可主子的毒……”
“他若想下毒,何必費力氣解毒?”蒼老的聲音打斷他,“備好厚禮,過幾日我親自去拜訪。”
腳步聲漸近,阿芷連忙貓着腰往後退,撞到院牆邊的竹竿,嚇得心髒差點跳出來。她顧不上多想,轉身就往回跑,手裏的藥包被攥得皺巴巴的。
回到藥鋪,沈硯之正在給一個孩童診脈。那孩子發着水痘,哭鬧不止,沈硯之卻極有耐心,一邊號脈一邊輕聲哄着,指尖在孩子手背上輕輕拍着。阿芷看着他溫和的側臉,忽然想起剛才聽到的“牽機引”,那名字像淬了毒的針,扎得她心口發疼。
“怎麼去了這麼久?”沈硯之送走病人,轉頭看見站在門口發呆的阿芷,藥包還緊緊攥在手裏。
“沒、沒什麼。”阿芷慌忙把藥包遞過去,指尖發顫,“李奶奶不在家,我放門廊上了。”
沈硯之接過藥包,見油紙都被捏變形了,眉頭微蹙:“出什麼事了?”
“真沒事。”阿芷低下頭,不敢看他的眼睛。她不知道該不該把聽到的話說出來,怕給他添麻煩,又怕他真的藏着什麼危險。
那天下午,阿芷做什麼都心不在焉。抓藥時把黃芪當成了黃芩,記賬時寫錯了藥名,沈硯之看了她好幾眼,卻沒多問。傍晚關門前,那個黑衣男人竟真的來了,手裏提着個紅木盒子,臉上堆着不自然的笑。
“沈大夫,之前多有冒犯,這是我家老爺子的一點心意。”他把盒子往桌上推,“還請您別往心裏去。”
沈硯之沒看那盒子:“有事說事。”
“是是是,”男人搓着手,“我家主子的病好多了,老爺子想請您明天去府上坐坐,喝杯薄茶,算是賠罪。”
沈硯之沉默片刻:“明天我沒空。”
男人的臉色僵了僵,又很快笑道:“那後天?後天您總該有空吧?”
“再說吧。”沈硯之轉身去收拾藥櫃,擺明了不想再談。
男人碰了個軟釘子,訕訕地提着盒子走了。阿芷看着他的背影,心裏的不安越來越重。那個蒼老的聲音說要親自來拜訪,還說沈硯之能解“牽機引”,那到底是什麼毒?沈先生又爲什麼會懂這些?
夜裏,阿芷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她悄悄起身,想去問問沈硯之,卻在走到他窗下時,聽見裏面傳來低低的說話聲。
“……已經查到了,當年給三少爺下毒的是二夫人的人……”是個陌生的男聲,壓得很低。
“知道了。”沈硯之的聲音聽不出情緒,“告訴老陳,按原計劃行事,別驚動任何人。”
“是。那您這邊……”
“我沒事。”沈硯之頓了頓,“盯緊點那個姓趙的,他最近會來拜訪。”
腳步聲輕得像貓,很快消失在院牆外。阿芷愣在原地,手腳冰涼。三少爺?二夫人?老陳?這些詞像拼圖一樣在她腦子裏轉,卻怎麼也拼不出完整的畫面。原來沈先生一直在和別人聯系,他真的有秘密。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房間,小石頭睡得正香,小臉紅撲撲的。阿芷摸了摸弟弟的臉,忽然很怕現在的安穩只是暫時的。要是沈先生的秘密被揭穿,他們是不是又要像以前一樣,顛沛流離?
第二天一早,阿芷起來時,發現沈硯之已經出去了。藥鋪的門板卸了一半,灶上溫着粥,鍋裏還煮着雞蛋。她爹坐在院子裏劈柴,見她出來,指了指桌上的紙條:“沈先生說去進貨,讓你看好鋪子。”
紙條上是沈硯之的字跡:“今日可能晚歸,藥櫃第三層有備用的金銀花,若有人買記得收三錢。”
阿芷捏着紙條,心裏空蕩蕩的。他是不是知道自己聽到了什麼,故意避開她?
上午來了幾個抓藥的病人,阿芷強打精神應付着。有個大嬸買治頭疼的藥,阿芷差點拿成瀉藥,幸好及時反應過來,不然麻煩就大了。她爹看她狀態不對,勸她去歇歇,她搖搖頭說沒事,手裏卻把藥包系錯了三次。
中午吃飯時,她爹忽然說:“阿芷,昨晚我起夜,看見沈先生在院子裏燒東西,火光紅紅的,像在燒信。”
阿芷的心猛地一沉。燒信?是怕被人發現什麼嗎?
傍晚時分,天陰得厲害,像是要下雨。阿芷正準備關門,卻見那個黑衣男人帶着個老者走了進來。老者穿着錦緞馬褂,頭發花白,卻精神矍鑠,尤其是那雙眼睛,銳利得像鷹,掃過藥鋪時,最後落在阿芷身上。
“小姑娘,沈大夫呢?”老者的聲音和昨天在李奶奶家聽到的一模一樣。
“他、他出去進貨了,還沒回來。”阿芷的聲音有些發緊。
“哦?”老者挑眉,“那我們等他。”他自顧自地坐在椅子上,黑衣男人連忙給他倒了杯茶。
阿芷站在一旁,手心全是汗。她不知道該怎麼辦,想去找沈硯之,又怕這兩人趁機搗亂。老者喝着茶,眼睛卻在藥鋪裏轉來轉去,看到牆上掛着的《本草綱目》拓本時,忽然笑了:“沈大夫倒是個雅人。”
黑衣男人在一旁附和:“是啊是啊,沈大夫不僅醫術好,學問也深。”
老者沒接話,手指在茶碗邊緣輕輕敲着,發出規律的聲響,像在倒計時。阿芷的心跟着那節奏跳,越來越快。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腳步聲。阿芷抬頭,看見沈硯之回來了,他肩上扛着個大藥包,看到屋裏的人時,腳步頓了頓,隨即像沒事人一樣走進來。
“趙老爺子大駕光臨,失敬。”沈硯之把藥包放在地上,語氣平淡。
老者站起身,拱手笑道:“沈大夫客氣了。老夫今日來,一是賠罪,二是想請沈大夫救救小孫兒。”
沈硯之挑眉:“令孫不是已經好轉了嗎?”
“那只是表象。”老者嘆了口氣,“他中的‘牽機引’是慢性毒,雖暫時壓制,卻還在骨子裏。沈大夫能解此毒,想必是同道中人,還請務必出手。”
沈硯之沉默片刻:“牽機引霸道得很,要解需耗費心神,我怕……”
“只要能救我孫兒,多少錢老夫都願意出!”老者急切地說,“若沈大夫有什麼難處,老夫也能幫忙。不管是人脈還是錢財,只要您開口。”
沈硯之看着他,忽然笑了:“難處倒是有一個。我想知道,當年給令孫下毒的人,老爺子打算怎麼處置?”
老者的臉色變了變,像是沒想到他會問這個。他沉默了幾秒,隨即咬牙道:“若沈大夫能救我孫兒,老夫保證,定讓那人付出代價!絕不姑息!”
“好。”沈硯之點頭,“三天後,我去府上給令孫施針。但我有個條件,除了我和令孫,不得有第三人在場。”
老者愣了一下,似乎在權衡利弊,片刻後答應:“沒問題。”
送走老者和黑衣男人,沈硯之轉身就開始收拾東西。他從床底下拖出個上鎖的木箱,打開後裏面全是瓶瓶罐罐,還有幾包用牛皮紙包着的藥材,散發着奇異的香味。
“沈先生,你要幹什麼?”阿芷看着他把東西往藥箱裏裝,心裏慌得厲害。
“去救人。”沈硯之的動作很快,“這三天你看好藥鋪,別讓陌生人進來。”
“可那個‘牽機引’……”阿芷話沒說完,就被他打斷。
“阿芷,”沈硯之看着她,眼神很深,“有些事,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但相信我,我不會有事的。”
他的目光太真誠,阿芷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她看着他把藥箱鎖好,忽然想起第一次見他時,他也是這樣提着藥箱,眼神堅定。或許,他一直都在做自己認爲對的事,不管有多危險。
“我跟你一起去。”阿芷鼓起勇氣說,“我能給你打下手,遞個東西什麼的都行。”
沈硯之愣了一下,隨即搖頭:“不行,那裏太危險。”
“我不怕。”阿芷看着他的眼睛,“你說過,我們是一起的。”
沈硯之的動作停了,他看着阿芷倔強的臉,忽然笑了,眼裏的陰霾散了些:“好,一起去。”
那天晚上,沈硯之教了阿芷很多東西。他告訴她哪些藥材能解毒,哪些能安神,還教她怎麼辨認銀針是否消毒徹底。“這個是七星針,施針時要找準穴位,差一點都不行。”他拿起一套銀針,在燈下給她演示,“這個是解毒丸,萬一遇到緊急情況,吞下去能暫緩毒性。”
阿芷學得很認真,把他說的每句話都記在心裏。她知道,這可能是沈先生第一次在她面前展露真實的一面,而她不能讓他失望。
夜深了,沈硯之還在燈下寫着什麼。阿芷坐在旁邊,看着他清瘦的側臉,忽然覺得不管前方有多少迷霧,只要能和他一起面對,就什麼都不怕了。
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櫺照進來,落在兩人身上,溫柔而靜謐。藥鋪裏的藥材散發着清苦的香氣,混雜着彼此的呼吸,像是在訴說着一個未完待續的故事。阿芷心裏默默念着:不管你是誰,不管你要去做什麼,我都跟着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