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未晞回到暖閣時，宴席已近尾聲。賓客們酒足飯飽，正三三兩兩聚在一處，品着香茗，聽着台上依依呀呀的戲文，言笑晏晏，一派和樂融融。
趙氏見她回來，只淡淡瞥了一眼，並未多問，依舊與身旁的安國公夫人說笑着，仿佛柴房那短暫的交鋒從未發生。
沈未晞安靜地坐回原位，端起微涼的茶盞，指尖感受着瓷壁的冰冷，心緒卻早已飛到了別處。
冬凝破碎的言語在她腦中反復回響——“婉娘子……藥……救命……”
婉娘需要藥？救誰的命？她自己的？還是……那個早已夭折的孩兒？
那古怪的字符，是藥方？還是某種聯絡的暗號？
冬凝冒險傳遞的，究竟是希望，還是絕望？
無數疑問盤旋，讓她如坐針氈。但她面上卻依舊維持着得體的淺笑，偶爾與旁座的夫人頷首致意，仿佛全副心神都沉浸在那咿咿呀呀的唱詞之中。
終於，戲台上的鑼鼓敲響了最後一記，賓客們紛紛起身，笑語喧譁地互相道別。
趙氏領着侯府女眷，將客人們一一送至二門，又是一番熱鬧的寒暄客套。
待到最後一輛馬車駛離侯府，那厚重的朱門緩緩合攏，將外間的喧囂徹底隔絕，府內瞬間陷入一種盛宴過後的、略帶疲憊的死寂。
趙氏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揉了揉額角，眼神疲憊卻冰冷，看也未看沈未晞一眼，只對身旁的周嬤嬤淡淡道：“都散了吧。”便扶着翡翠的手，徑直往壽安堂走去。
幾位姨娘也各自斂了笑容，帶着丫鬟悄無聲息地退下。蘇姨娘經過沈未晞身邊時，腳步幾不可查地頓了一下，投來一瞥復雜難辨的目光。
沈未晞並未在意。她站在原地，看着衆人散去，直到春曉匆匆來到她身邊，低聲道：“夫人，冬凝已安置在廂房了，奴婢給她簡單清理了傷口，喂了點溫水，她精神好些了，只是……還是不肯開口。”
“看着她，別讓任何人接近。”沈未晞低聲吩咐，“我稍後便去。”
她需要先回錦瑟院一趟。今日一番周旋，看似平靜，實則耗費心神，她需得片刻喘息，理清思緒。
回到錦瑟院，夏竹和秋紋早已惴惴不安地等在門口，見她回來，連忙上前行禮，眼神閃爍，欲言又止。
沈未晞目光掃過她們：“今日之事，你二人功過相抵，暫且記下。日後當差，需得更加謹慎用心。下去吧。”
兩人如蒙大赦，卻又因那句“暫且記下”而心頭惴惴，不敢多言，訥訥退下。
沈未晞步入正房，卸下略顯沉重的釵環，換上一身更素淨的常服。春曉奉上熱茶，她接過，卻並未立刻飲用，只是捧着那溫熱的杯盞，感受着指尖傳來的暖意，驅散着體內的寒氣。
“夫人，”春曉憂心忡忡地低聲道，“張嬤嬤那邊……怕是不會善罷甘休。還有冬凝她……”
“我知道。”沈未晞打斷她，眸光沉靜，“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冬凝是關鍵，必須在她開口前，保住她的命，撬開她的嘴。”
她沉吟片刻，忽而問道：“我讓你查府中近日請醫問藥之事，可有眉目？”
春曉連忙點頭，壓低聲音：“奴婢悄悄問了幾個相熟的小丫鬟，都說近日並未聽說哪位主子請過外醫。倒是……倒是守祠堂的那個孤拐老蒼頭，前幾日似乎冒雪出去過一趟，說是染了風寒，去抓藥。但具體抓的什麼藥，無人知曉。”
祠堂的老蒼頭？
沈未晞的心猛地一跳。婉娘被囚禁在祠堂，與外界唯一的聯系，或許就是那個看守祠堂、幾乎被人遺忘的老仆！
“可知他去的是哪家藥鋪？”沈未晞追問。
春曉搖搖頭：“奴婢問了，無人留意。那老蒼頭平日極少出府，也無人關心他的去向。”
線索似乎又指向了祠堂。
沈未晞放下茶盞，站起身：“去廂房。”
廂房內，燈火如豆。冬凝蜷縮在床榻一角，身上蓋着厚厚的棉被，只露出一張蒼白腫脹的臉。見到沈未晞進來，她眼中瞬間涌上恐懼，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
春曉識趣地退到門外守着。
沈未晞在床邊的繡墩上坐下，並未立刻逼問，只是靜靜地看着她。
屋內一片寂靜，只有燈花偶爾爆開的細微噼啪聲。
良久，沈未晞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平靜：“冬凝，我知道你怕。怕張嬤嬤，怕老夫人，或許更怕你背後那個人。”
冬凝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但你想過沒有，”沈未晞繼續道，“今日若非我及時趕到，你現在可能已經是一具冰冷的屍體。張嬤嬤不會讓你活着說出秘密。你護着的那個人，此刻能來救你嗎？”
冬凝的眼淚無聲地滑落，嘴唇咬得死緊。
“婉娘子在祠堂，自身難保。”沈未晞的聲音更輕，卻像重錘敲在冬凝心上，“她需要藥，對嗎？那藥末，是給她的？那字符，是藥方，還是聯絡的暗號？”
冬凝猛地抬起頭，眼中充滿了震驚和難以置信，仿佛不明白沈未晞爲何會知道這麼多。
“很驚訝我爲何會知道婉娘子？”沈未晞看着她，眼底掠過一絲悲憫，“這侯府裏，沒有永遠的秘密。你以爲你做得隱秘，卻不知早已落入他人眼中。張嬤嬤今日逼問你，要的不是你偷沒偷器皿，她要的是你背後的線，要的是如何將婉娘子，甚至她背後可能牽扯的人，連根拔起！”
她刻意將事態說得嚴重，加重冬凝的恐懼和危機感。
“你護着的，或許是一份主仆情誼，或許是一份良知不忍。”沈未晞語氣放緩，帶着一絲蠱惑，“但這份情誼，這份良知，能抵得過你的一條命嗎？抵得過婉娘子可能面臨的更殘酷的結局嗎？”
她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冬凝破裂的嘴角，動作輕柔，卻讓冬凝抖得更厲害。
“告訴我，”沈未晞凝視着她的眼睛，聲音如同耳語，“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只有我能救你，也只有我，或許能救婉娘子一命。否則，下一次被拖進柴房的，就不止你一個了。”
冬凝的心理防線在巨大的恐懼和沈未晞的話語攻勢下，徹底崩潰了。
她猛地抓住沈未晞的衣袖，如同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聲音嘶啞破碎，帶着絕望的哭腔：“我說……我說……求夫人救救婉娘子……救救她……”
她斷斷續續地開始訴說。
那字符，確實是聯絡暗號。來自府外一個神秘人，通過某種方式傳遞給守祠堂的老蒼頭，老蒼頭不識字，只認得這符號，會設法交給婉娘。婉娘有時會回復，有時則會請求一些東西，大多是藥材，偶爾是些不起眼的小物件。而冬凝，因一次偶然機會與老蒼頭遠房親戚有些牽扯，被威逼利誘，成了他們之間傳遞物品的中間人，利用角門和庫房的便利，偷偷將東西送進去，再將婉娘偶爾寫下的字符帶出來。
“那藥……是給婉娘子的？”沈未晞問。
冬凝搖頭，眼淚流得更凶：“不……不是……婉娘子很少要藥……那次……那次她要的是安神香……可上次……上次老蒼頭遞出來的字符，格外急切……還、還包了一小撮藥末樣本……讓……讓想辦法配齊送去……說、說是救命用的……遲了就來不及了……”
“救誰的命？”沈未晞追問。
“奴婢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冬凝拼命搖頭，“奴婢只負責傳遞……從不敢多問……這次字符復雜，所需的藥材似乎也很難尋……奴婢還沒來得及……就……”
就被發現了。
沈未晞的心沉沉下墜。不是救婉娘？那是救誰？祠堂裏還有別人？還是……
一個更可怕的猜想浮上心頭。
“那字符和藥末樣本，現在在何處？”沈未晞穩住心神，急聲問。
“字符……字符奴婢昨日傍晚……已經……已經交給角門的劉婆子了……”冬凝顫聲道，“藥末……藥末原本包好藏在袖袋裏……準備……準備找機會送去給外面的人想想辦法……被、被搜出來了……”
果然！那夜角門的動靜，就是冬凝在傳遞字符！
而張嬤嬤如此急切，恐怕不止是爲了整治冬凝，更是爲了截獲那份至關重要的字符和藥末！那字符，或許關系到一個更大的秘密！
“角門劉婆子？”沈未晞眸光銳利，“她也是你們的人？”
“不……不是……”冬凝眼神躲閃，“只是……只是收錢辦事……奴婢也不知道她之後會交給誰……”
線索似乎又斷了。
沈未晞深吸一口氣，知道再問下去也難有更多收獲。冬凝所知有限，只是一個被利用的小卒子。
但確認了婉娘與外界有聯系，確認了那字符和藥末的重要性，已是重大突破。
“好好休息。”沈未晞站起身，替她掖了掖被角，“今日之言，出你之口，入我之耳。想要活命，便忘了它們。”
冬凝驚恐地看着她，連連點頭。
沈未晞走出廂房，對守在外面的春曉低聲道：“看緊她，飲食用藥都經你手，絕不能讓旁人靠近。”
“是！”春曉鄭重點頭。
夜色已深，寒風刺骨。
沈未晞站在廊下，望着侯府深沉如墨的夜空。
字符已傳出，落在了誰的手上？那所謂的“救命藥”，又是救誰的命？
張嬤嬤，乃至趙氏，如此急切地想要得到它，背後隱藏的，究竟是什麼？
她感覺，自己正站在一個巨大漩渦的邊緣，而漩渦的中心，就是那座陰森冰冷的祠堂，和那個被囚禁了十年的女人——婉娘。
她必須想辦法，去見婉娘一面。
無論如何，她必須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