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書記,要見你。”
這六個字,從縣委辦公室主任秦衛國的口中說出,每一個字,都仿佛帶着千鈞之力,重重地砸在了辦公室所有人的心坎上。
當陳潛跟着秦衛國從那間昏暗的檔案室裏走出來時,整個大辦公室,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寂靜。
所有正在埋頭工作、竊竊私語、喝茶看報的人,動作都在這一刻停滯了。幾十道目光,像被磁鐵吸引的鐵屑一樣,齊刷刷地聚焦到了陳潛的身上。
那目光裏,充滿了震驚、嫉妒、疑惑,以及一絲絲難以言喻的敬畏。
所有人都不是傻子。
省長批示、書記發火、全縣尋人……這一連串的事件聯系起來,謎底已經昭然若揭。
那個攪動了全縣風雲、驚動了省城高層的“高人”,竟然就是這個平日裏默默無聞、剛剛才洗脫了“泄密”嫌疑的年輕人!
這個反轉,實在太過戲劇性,太過震撼人心!
綜合股股長張浩,更是面如死灰。他呆呆地坐在那裏,手中的鋼筆從指間滑落,“啪嗒”一聲掉在地上,他卻渾然不覺。他的腦海中,只剩下無盡的恐懼和悔恨。他終於明白,自己當初試圖踩在腳下的,根本不是一只溫順的羔羊,而是一頭暫時蟄伏的猛虎!
而此刻,這頭猛虎,即將被赤江縣的最高掌權者,親自喚醒。
對於周圍的一切,陳潛仿佛毫無察覺。
他只是微微低着頭,跟在秦衛國的身後,保持着半步的距離。他的臉上,帶着恰到好處的、一個即將面見大領導的年輕人該有的緊張與忐忑。
但他的內心,卻是一片澄明。
他知道,從檔案室到書記辦公室,這短短幾十米的距離,將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路。走過去了,就是海闊天空;走不過去,便是萬丈深淵。
這條路,很安靜。
秦衛國一言不發,只是在前面沉穩地走着。他看似平靜,實則也在用眼角的餘光,觀察着身後的這個年輕人。
讓他感到滿意的是,陳潛雖然表現出了緊張,但步伐卻異常沉穩,沒有絲毫的慌亂和輕浮。這份定力,再次讓他高看了一眼。
終於,他們來到了那扇厚重的、掛着“縣委書記辦公室”牌子的門前。
秦衛國上前,輕輕地敲了敲門。
“請進。”
裏面傳來一個威嚴而又中氣十足的聲音。
秦衛國推開門,側身對陳潛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自己卻沒有進去,而是恭敬地站在了門外。
他已經把陳潛送到了龍門之前,接下來,這條魚能否躍過去,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陳潛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衣領,邁步走進了這間決定着全縣數百萬人口命運的辦公室。
辦公室很大,裝修卻很簡樸。巨大的紅木辦公桌上,堆滿了山一般的文件。牆上,掛着一幅“寧靜致遠”的書法作品。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濃鬱的茶香和淡淡的煙草味道。
一個身材高大、面容威嚴的中年男人,正站在窗前,背着手,望着窗外。
他就是赤江縣縣委書記,李建國。
陳潛進來後,他並沒有立刻轉身。
這是一種無形的“下馬威”,也是一種心理上的考驗。他要看看,這個年輕人,在面對絕對的權力壓制時,會有怎樣的反應。
陳潛沒有開口,也沒有局促不安地站在那裏。他只是走到辦公桌前三步遠的位置,安靜地站定,微微垂首,像一棵扎根於土地的青鬆,沉靜,而又充滿了韌性。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壓抑的沉默,在房間裏蔓延。
終於,李建國緩緩地轉過身來。他的目光,像鷹隼一樣,銳利地落在了陳潛的身上,仿佛要將他從裏到外,看個通透。
“你就是陳潛?”李建國的聲音,低沉而有力。
“報告李書記,我是陳潛。”陳潛抬起頭,不卑不亢地迎向他的目光。
四目相對,陳潛能感受到一股強大的、久居上位者才有的氣場,如排山倒海般壓來。但他兩世爲人,心智早已堅如磐طنين,只是平靜地承受着這份壓力。
李建國心中微微有些驚訝。他見過太多在他面前戰戰兢兢、語無倫次的年輕人,像陳潛這樣,能在他審視的目光下,依舊保持鎮定的,還是第一個。
“那份關於水泥廠的報告,是你寫的?”李建國開門見山,直奔主題。
“報告書記,”陳潛的回答,滴水不漏,與秦衛國的說辭完美地銜接了起來,“前幾天,秦主任安排我整理咱們縣的工業舊檔案。我在整理的過程中,看到了一些關於紅星水泥廠的歷史資料,也聯想到了一些自己上學時學到的知識,就隨便寫了點不成熟的想法,向主任做了個匯報。沒想到……會驚動您和省裏的領導。”
這番話,說得極其高明。
他既承認了報告是自己寫的,又把功勞,不動聲色地,分了一大半給自己的“伯樂”秦衛國——是秦主任安排我整理的,我只是向秦主任“匯報”的。同時,用“不成熟的想法”來自謙,也完美地解釋了自己爲什麼沒有通過正常渠道上報,符合一個新人“不敢越級”的本分。
李建國聞言,眼中閃過一絲贊許。
他要的,不僅僅是一個有才華的“技術專家”,更是一個懂規矩、識大體的“政治人才”。陳潛的這番回答,無疑讓他非常滿意。
“不成熟?”李建國拿起桌上那份報告的復印件,揚了揚,“這份報告,連省長都批示了‘很有見地’,你倒說它不成熟?”
面對這句略帶敲打的問話,陳潛沒有絲毫慌亂,只是誠懇地說道:“報告裏的很多想法,都只是基於檔案資料的理論推演。咱們縣和水泥廠的具體情況,千頭萬緒,遠比紙面上要復雜。沒有經過實踐檢驗,確實只能算是不成熟的個人淺見。”
這個回答,既謙虛,又體現了實事求是的科學態度。
李建國點了點頭,他不再繞圈子,而是開始了真正的“面試”。
“好,那我就問問你這個‘不成熟’的想法。”他的手指,在報告上重重一點,“你說,水泥廠的核心問題,是‘戰略性懶惰’和‘體制性壞死’。這個定性,很嚴重啊。你有什麼依據?”
“報告書記,依據有三點。”陳潛不假思索,娓娓道來,顯然早已成竹在胸,“第一,從八十年代末研發出特種水泥技術,到現在的十年間,國內市場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而水泥廠的產品,卻十年如一日,這是不思進取;第二,廠裏的技術骨幹流失嚴重,管理崗位卻日益臃腫,這是結構失衡;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廠領導班子提交給縣委的歷次報告中,通篇都是在哭窮、要政策,卻從未有過一份關於技術革新、市場開拓的深入思考,這是思想僵化。三點結合,所以我鬥膽用了這兩個定性。”
他的回答,條理清晰,邏輯嚴密,讓李建國不由得再次點頭。
“說得有點道理。”李建國繼續發問,問題也變得更加尖銳,“那你報告裏提到的那個‘高強度硫鋁酸鹽水泥’,你憑什麼就敢斷定,它能成爲救命的稻草?萬一投產了,市場不認可,那幾千萬的技術改造資金,打了水漂,這個責任,誰來負?”
這已經不僅僅是在考察陳潛的專業能力了,更是在考驗他的膽識和擔當。
陳潛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考,然後,他抬起頭,眼神中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自信:“報告書記,我敢斷定,並且,我認爲我們必須賭這一把。理由也有三點。”
“第一,這項技術,有國家級的專利認證和省設計院的實驗數據作爲支撐,它的技術優勢,是客觀存在的,不是我們憑空想象的。”
“第二,我在省城讀大學時,曾關注過國家的基建規劃。‘東海大橋’和‘濱海高速’這兩個超級工程,都已經通過了立項,即將進入招標階段。這兩個工程,都明確要求使用抗海水腐蝕的特種水泥。這個市場,是真實存在的,而且是巨大的。我們不是在找市場,是市場在等我們。”
“第三,也是最關鍵的一點。”陳潛的聲音,變得鏗鏘有力,“我們現在不賭,紅星水泥廠的結局,就是破產清算,上千名工人將徹底失去依靠,縣財政也將背上沉重的包袱。我們賭了,哪怕只有百分之五十的成功率,我們也爲赤江縣,爲那一千多名工人,贏得了一個鳳凰涅槃的機會!這個責任,我認爲,我們縣委縣政府,必須也必然要承擔起來!”
一番話,擲地有聲,振聾發聵!
李建國的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震撼的光芒!
他震撼的,不再是陳潛的才華,而是他那份超越了年齡的、敢於擔當的魄力,以及那份心系大局、爲民請命的赤子之心!
他仿佛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
李建國站起身,緩緩地走到陳潛的面前,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說得好!”
他連說了兩個“好”字,語氣中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欣賞。
“我們赤江縣的幹部隊伍裏,缺的不是人才,缺的,就是你這樣的闖將!就是你這樣的明白人!”
他轉身回到辦公桌後,拿起電話,直接撥通了縣委組織部的內線。
“喂,是老周嗎?我是李建國。你現在立刻擬一份文件。經縣委常委會研究決定,爲妥善解決紅星水泥廠的改革與發展問題,特成立‘縣屬國有企業改革領導小組’。我親自擔任組長。”
電話那頭的組織部長,正在恭敬地聽着。
李建國看了一眼站在面前、身姿筆挺的陳潛,沉聲說道:
“領導小組下設辦公室,就設在縣委辦。辦公室主任,由縣委辦主任秦衛國同志兼任。另外,再增設一名辦公室副主任,專門負責日常具體工作……”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出了那個即將震動整個赤江縣官場的任命:
“……由縣委辦公室科員,陳潛同志,擔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