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殿的喧囂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一片死寂的真空。林微被宮女攙扶着，坐上了返回攬月閣的軟轎。轎子搖晃着，她的心卻比轎子搖晃得更厲害。
姬燁最後的眼神，蘇婉清指尖劃過的三個字，如同兩把冰冷的錐子，交替刺穿着她的神經。“小心，簪。”——這簡短的警告，比任何直接的威脅更讓她毛骨悚然。簪子？是指她頭上那枚藏着神秘粉末的發簪嗎？難道蘇婉清知道粉末不見了？還是說，這發簪本身，就是某種標記或信號，會引來危險？
而姬燁……他爲何出手相救？那看似維護的舉動背後，藏着的究竟是怎樣的算計？他坐到自己身邊時，那看似隨意的閒聊，每一個問題都像是一次精準的探針，測試着她失明狀態下的反應極限。他甚至“貼心”地讓宮女爲她描述殿中的歌舞，看似關懷，實則將她置於更嚴密的監視之下。
回到攬月閣，屏退左右，林微獨自癱坐在黑暗中，精疲力盡。宮宴上的每一秒，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消耗着她本就不多的精力。視覺剝奪還剩三天，而這三天，因爲今晚的變故，顯得更加漫長而凶險。
她摸索着取下那枚惹禍的發簪。指尖在簪尾的暗格處細細摩挲。沒錯，接縫處的痕跡比之前更明顯了一些，似乎被人用極巧妙的手法打開後又合上過。裏面的粉末，確實消失得無影無蹤。
是誰？什麼時候？麟德殿上人多手雜，可能性太多了。是姬燁的人？他發現了粉末，於是取走調查？還是蘇婉清的人？她取回粉末，是爲了保護自己，還是另有所圖？亦或是……第三方勢力？
蘇婉清的警告，是善意提醒，還是賊喊捉賊？
無數個疑問像藤蔓一樣纏繞着她，幾乎讓她窒息。她感覺自己像掉進了一個巨大的蛛網，每一根絲線都連接着未知的危險，而她，就是網中央那只無助的飛蟲。
不能再這樣被動下去了！等待只會讓處境更加糟糕。她必須主動出擊，至少要弄清楚蘇婉清的立場。那個看似溫婉柔順的才人，身上一定藏着巨大的秘密。
可是，如何聯系她？直接去拜訪？太引人注目。傳話？信不過任何人。在宮中，每一個看似無害的宮女太監，都可能是某方勢力的眼線。
就在林微一籌莫展之際，她的指尖無意中觸碰到了蘇婉清宮宴上遞給她的那個壓驚茶的茶杯。茶杯已經被宮女收走清洗了，但她記得，那茶杯的杯底，似乎有一個淺淺的、不同於宮中常見制式的凹痕。
一個大膽的念頭閃過腦海。蘇婉清擅長調制香料、藥茶，她會不會也精通一些……不爲人知的傳遞信息的方式？比如，利用器物上細微的、只有特定的人才能識別的標記？
這個想法讓她精神一振。她立刻喚來貼身宮女，裝作隨意地問起蘇婉清的情況，比如平日喜歡去宮中哪些地方，有什麼特別的喜好等等。
宮女不疑有他，只當林微是想了解後宮諸人，便將自己知道的一些瑣碎信息說了出來：蘇才人喜靜，常去御花園僻靜處看書，偶爾也會去御藥房請教一些藥材知識，說是爲了調制安神香……
御藥房！林微抓住了這個關鍵詞。一個妃嬪去御藥房，雖然不算太出格，但比起其他妃嬪喜歡賞花遊園，這個愛好就顯得有些特別了。那裏藥材繁多，氣味混雜，人員流動相對復雜，或許……是一個適合秘密接觸的地點？
但這只是猜測。她需要一個更明確的信號。
第二天，林微以“宮宴勞累，需尋些安神靜心的香料”爲由，吩咐宮女去御藥房取一些常見的茉莉幹花和薰衣草。她特意強調，要“品相好的”，並且“若遇到蘇才人也在，可代爲問好，請教一二”。
這是一個試探。如果蘇婉清真有結盟之意，並且有能力在宮中傳遞消息，那麼她應該能明白這看似尋常的吩咐背後的含義。
宮女領命而去。林微在攬月閣中焦灼地等待着，每一分每一秒都格外漫長。她不知道這步棋走得對不對，也許只會打草驚蛇，將自己暴露得更徹底。
約莫一個時辰後，宮女回來了，帶回了所需的幹花，還有一句話：“回侍詔大人，奴婢在御藥房並未見到蘇才人，不過管事的公公說，蘇才人前日剛取了些薄荷和冰片，說是夏日裏制作清涼油所用。奴婢已按您的吩咐，將問安的話帶到了。”
沒有見到蘇婉清。林微心中有些失望，但宮女帶回的關於薄荷和冰片的信息，卻讓她心中一動。薄荷……這再次關聯到了蘇婉清之前給她的薄荷糖。是巧合嗎？
她讓宮女將幹花放在桌上，吩咐她下去休息。等屋內只剩她一人時，她摸索着那些幹花。茉莉花香濃鬱，薰衣草氣味獨特。似乎……沒有什麼異常。
難道是自己想多了？林微不甘心，更加仔細地觸摸、嗅聞。當她拿起一簇薰衣草時，指尖忽然感覺到，在幹枯的花莖中間，似乎夾雜着一小片質地不同的、略微硬挺的……紙片？
她的心猛地一跳！小心翼翼地將那簇薰衣草撥開，果然，在一片紫色的花穗下，藏着一個卷得極細極小的紙卷！
找到了！
她強壓住激動的心情，將紙卷取出，走到窗邊，憑借感覺將其展開。紙片很小，上面的字跡更是微若蚊蠅，但她憑借着失明後鍛煉出的敏銳觸覺，用手指細細描摹着筆畫。
**“子時三刻，御藥房，東側第三藥櫃後。獨來。”**
沒有署名，但意思明確無誤！蘇婉清回應了她的試探！並且約定了見面的時間和地點！
一股混雜着希望和恐懼的熱流涌遍全身。蘇婉清果然不簡單！她不僅收到了信號，還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利用宮女取藥的機會，將回信神不知鬼不覺地送回來！這份心機和能力，絕非一個普通才人所能擁有。
去，還是不去？
風險巨大。子時三刻，夜深人靜，獨自前往御藥房那種地方，萬一是個陷阱，她將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蘇婉清是敵是友，尚未可知。
但不去，她就只能繼續在黑暗中被動挨打，如同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蘇婉清是目前唯一一個主動向她釋放出模糊信號的人，也是唯一一個可能知道粉末和發簪秘密的人。見她，或許是打破僵局的唯一機會。
賭一把！林微下定了決心。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冒險一搏。
剩下的時間，她都在爲這次夜探做準備。她仔細回憶着通往御藥房的路線，思考着如何避開巡夜的侍衛和值守的太監。視覺剝奪是她最大的障礙，但也迫使她更加依賴其他感官和記憶。
子時將近，攬月閣內一片寂靜。林微借口白日勞累，早早屏退了宮女，獨自躺在床上，假裝入睡。她換上了一身便於行動的深色衣裙，將頭發簡單束起，臉上未施脂粉。
當時辰差不多，她悄無聲息地起身，摸索着走到門邊，側耳傾聽。外間宮女呼吸平穩，已然睡熟。她小心翼翼地撥開門閂，如同一只貓兒般，溜出了攬月閣。
夜涼如水，月光被薄雲遮掩，天地間一片朦朧的灰暗。這對林微來說，與完全的黑暗並無太大區別。她憑借着白天的記憶和腳下路面的觸感，沿着宮牆的陰影，一步步朝着御藥房的方向挪去。
每一步都走得心驚膽戰。遠處傳來的更梆聲，近處風吹樹葉的沙沙聲，甚至是自己的心跳聲，都在寂靜的夜裏被無限放大。她必須時刻警惕可能出現的巡邏隊伍，遇到任何風吹草動，立刻躲入最近的角落或樹叢。
這段並不算太長的路，她走了將近半個時辰，才終於摸到了御藥房那熟悉的門廊。空氣中彌漫着各種藥材混合的復雜氣味。
她按照字條上的指示，繞到東側，摸索着數到第三個高大的藥櫃。藥櫃後面，是一片狹窄的黑暗空間。
她停下腳步，屏住呼吸，仔細感知着周圍的動靜。除了藥材的氣味和夜的寂靜，似乎並無異常。
“蘇才人？”她壓低了聲音，試探着呼喚。
沒有回應。
就在她心中起疑，懷疑自己是否被騙時，一個極輕的聲音從藥櫃更深的陰影處傳來：“姐姐來了。”
是蘇婉清的聲音！雖然壓得很低，但林微聽得真切。
她循着聲音，小心翼翼地挪了過去。黑暗中，她勉強能看到一個模糊的、比自己嬌小些的身影輪廓。
“妹妹約我至此，有何指教？”林微沒有廢話，直接開門見山。在這種地方，多待一刻就多一分危險。
蘇婉清似乎向前湊近了一些，聲音依舊很輕，卻帶着一種與白日裏溫婉截然不同的冷靜和清晰：“指教不敢當。只是見姐姐身處漩渦，步步驚心，心中不忍，想爲姐姐指一條或許可行的路。”
“路在何方？”林微追問。
“姐姐可知，你頭上那枚發簪，以及裏面的東西，從何而來？”蘇婉清不答反問。
果然是爲了這個！林微心中凜然：“正要請教妹妹。”
“那枚發簪，以及裏面的‘迷神散’，是有人通過特殊渠道，送到姐姐身邊的。”蘇婉清的聲音帶着一絲凝重，“目的，本是想助姐姐在必要時……自保，或制造脫身的機會。”
迷神散？是那粉末的名字？助她自保？林微心中疑竇叢生：“何人相贈？妹妹又是如何得知？”
蘇婉清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權衡利弊，最終低聲道：“贈藥之人，姐姐日後或可知曉。至於我……姐姐只需知道，我與贈藥之人，目的或許有異，但眼下，都不希望姐姐真的出事，尤其是……不能死在陛下手中，或者，不能以‘妖妃’之名死去。”
這話信息量極大！贈藥者另有其人？蘇婉清和贈藥者目的不同，但都暫時不想她死？尤其強調不能死在姬燁手中或背負妖妃之名？這背後牽扯的勢力，似乎比想象中更復雜！
“爲何？”林微抓住關鍵。
“因爲姐姐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變數。”蘇婉清的聲音帶着一種洞察一切的意味，“一個可能打破眼下僵局的變數。有人想利用這個變數，有人想控制這個變數，而有人……或許想保護這個變數，看看它最終能開出怎樣的花。”
變數……這個詞，與系統、穿越者的身份隱隱呼應。林微似乎摸到了一點邊緣：“那妹妹是屬於哪一種？”
“我？”蘇婉清輕輕笑了笑，笑聲在黑暗中有些飄忽，“我只是一個不想看到局面徹底失控的旁觀者。姐姐，陛下對你，並非簡單的寵幸或殺意。他在觀察你，測試你，甚至……可能在培養你。”
培養？這個詞讓林微不寒而栗。姬燁想培養她做什麼？成爲一個合格的“禍國妖妃”？
“那迷神散……”
“迷神散藥性特殊，少量可致人短暫昏聵，意識模糊，問什麼答什麼。若被陛下發現，後果不堪設想。”蘇婉清打斷她，語氣嚴肅，“如今藥已不在，或許是好事，也或許是更大的危機。姐姐務必小心，近期宮中恐有變故，瑤池工程……或許會是導火索。姐姐身處其位，當早做打算。”
瑤池工程？導火索？張承宗也暗示過工程不簡單！林微還想再問，蘇婉清卻忽然道：“有人來了！姐姐快走！記住，近日若無必要，切勿輕舉妄動，尤其是……勿再試圖接近陛下貼身之物！”
說完，不等林微反應，蘇婉清的身影便迅速隱沒在更深的黑暗中，消失不見。
幾乎同時，林微也聽到了遠處傳來的、細微的腳步聲和燈籠的光亮！是巡夜的侍衛！
她心中一驚，來不及多想，立刻沿着來路，憑借着記憶和感覺，飛快地逃離了御藥房。
一路有驚無險地回到攬月閣，重新躺回床上，林微的心髒依舊狂跳不止。今晚的會面，信息量巨大，但也帶來了更多的謎團。
贈藥的神秘人，目的不明的蘇婉清，即將到來的宮中變故，瑤池工程的潛在風險……還有蘇婉清最後的警告——勿再試圖接近陛下貼身之物！這分明是指玉佩任務！她果然知道！
蘇婉清是敵是友，依然模糊。但她提供的部分信息，似乎與張承宗的暗示有所印證。宮中確實存在暗流，而自己，似乎無意中成了幾股勢力關注的焦點。
生路，或許就隱藏在這些錯綜復雜的關系之中。但她必須更加小心，如同在雷區中行走，任何一步失誤，都可能引爆所有的危險。
視覺剝奪還剩兩天。林微躺在黑暗中，睜大着空洞的雙眼，等待着黎明，也等待着未知的風暴降臨。與蘇婉清的這次暗夜接觸，沒有帶來明確的答案，卻爲她推開了一扇窺見深淵的窗戶。窗外的世界，比她想象的，更加黑暗，也更加……波瀾壯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