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律堂的“爐鼎”之疑,像一片無形的陰雲,籠罩在雲緲峰上空。凌清玄依舊每日爲忘憂檢查傷勢,渡送靈力,但那份沉默裏,卻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審視。他的靈力探查得更爲仔細,試圖從那淤塞的經脈深處,找出任何屬於“玄陰之體”的蛛絲馬跡,或是僞裝傷勢的破綻。
然而,結果依舊。那陰寒與滯澀渾然天成,仿佛與生俱來,與典籍中記載的、或顯或隱的玄陰之體特征皆有微妙差異,更像是一種極其惡毒的、專門摧毀生機的詛咒或魔功所致。這種矛盾,讓凌清玄心中的疑慮如同陷入迷霧,方向難辨。
忘憂則表現得愈發敏感脆弱。他似乎能察覺到凌清玄那份不易察覺的疏離與審視,變得更加小心翼翼,眼神時常帶着一種彷徨無助的怯意,仿佛一只受驚的雀鳥,稍有不慎便會振翅飛走,卻又因無處可去而只能瑟縮在原地。他修煉《凝心訣》更加勤勉,偶爾會因爲急於求成而引得氣息翻騰,咳嗽不止,蒼白的臉上泛起病態的潮紅,看向凌清玄時,眼中充滿了愧疚與不安,仿佛在爲自己的“不爭氣”而懺悔。
這種如履薄冰的姿態,反而在某種程度上消解了凌清玄的部分疑慮。若真是處心積慮的細作或爐鼎,何必如此辛苦地維持一個“廢物”的形象?
這日,天朗氣清,惠風和暢。雲緲峰演武場傳來陣陣清越的劍鳴之聲,是幾名內門弟子在切磋劍技。劍氣縱橫,光華流轉,引得流雲翻涌。
凌清玄被掌門傳召,前往主峰商議下月宗門小比之事。臨行前,他見忘憂倚在窗邊,目光怔怔地望向演武場的方向,眼中流露出一種混雜着向往與失落的復雜情緒。
“想去看?”凌清玄破天荒地主動問道。
忘憂嚇了一跳,連忙收回目光,低下頭,絞着手指:“我……我只是覺得,師兄師姐們的劍法很好看……像我這樣的人,怕是這輩子都……” 他話語未盡,但其中的豔羨與自慚形穢表露無遺。
凌清玄沉默片刻。將忘憂獨自留在靜心齋,他需加固禁制,且難保戒律堂或其他有心人不會趁機探查。帶在身邊,雖有些扎眼,但置於自己眼皮底下,反而更易掌控。
“隨我來。”他淡淡道。
忘憂愕然抬頭,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喜,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真的可以嗎?師兄,我不會打擾到你嗎?”
“跟上便是。”
凌清玄御劍而起,速度卻放得極慢。忘憂被他以一道柔和的靈力包裹着,站在劍身稍後的位置,雙手緊張地抓着凌清玄腰側的一點衣料,身體因爲高空疾馳和虛弱而微微顫抖,臉色蒼白,卻又因爲興奮而泛起一絲紅暈。他好奇地俯瞰着腳下飛速掠過的山川雲海,眼中閃爍着孩童般的新奇光芒。
這是殷九燼刻意營造的效果。扮演一個對修仙世界充滿好奇又體質孱弱的凡人少年,對他而言輕而易舉。同時,他也需要更多了解雲緲宗內部的情況,尤其是年輕一代弟子的實力水平。
主峰廣場上,已有不少弟子聚集。見到凌清玄御劍而來,衆人紛紛行禮問候:“凌師叔!” 目光卻不約而同地落在他身後那個陌生而美麗的少年身上,帶着好奇與探究。
凌清玄只是微微頷首,並未多言,領着忘憂徑直走向凌霄殿。所過之處,竊竊私語聲不絕於耳。
“那就是凌師叔從外面帶回來的人?”
“長得真好看,就是臉色太差了,病怏怏的。”
“聽說來歷不明,還惹來了魔修呢……”
“噓!小聲點,凌師叔聽到了……”
忘憂似乎被這些目光和議論刺得不安,下意識地往凌清玄身後縮了縮,低垂着頭,只露出一個白皙脆弱的側頸。
凌清玄腳步未停,卻微微側身,將忘憂更嚴實地擋在了自己身影的遮蔽之下,一道冰冷的視線掃過周圍,那些竊竊私語聲立刻戛然而止。
這一幕,落入了剛剛抵達廣場的幾人眼中。爲首者是一名身着親傳弟子服飾的青年,面容俊朗,眉宇間帶着幾分傲氣,正是戒律堂首座玄肅真人的親傳弟子,趙乾。他素來以維護門規、鐵面無私著稱,對凌清玄帶回忘憂一事,本就頗有微詞。
趙乾看着凌清玄將忘憂護在身後的舉動,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冷笑,帶着幾名跟班弟子迎了上來,攔在路中。
“凌師弟。”趙乾拱了拱手,語氣卻帶着幾分刻意的疏離,“這位便是你從禁地帶回的那位‘客人’?” 他的目光毫不客氣地落在忘憂身上,銳利如刀,帶着審視與懷疑。
忘憂身體一顫,像是被這目光嚇到,往凌清玄身後又躲了躲,手指緊緊攥住了他的衣袖。
凌清玄腳步停下,面色不變,語氣淡漠:“趙師兄有事?”
“無事。”趙乾皮笑肉不笑,“只是聽聞這位小兄弟身體不適,一直在雲緲峰靜養。今日難得出來走動,師兄我也是關心則亂,畢竟宗門重地,閒雜人等還是少走動爲妙,免得沖撞了什麼,或是……看到什麼不該看的。” 他意有所指,目光掃過演武場方向。
這話已是相當不客氣,近乎直指忘憂是細作。
凌清玄眸光一寒,正欲開口,他身後的忘憂卻忽然怯生生地探出半個腦袋,聲音細弱,卻帶着一種奇異的堅持:“這、這位師兄……我不是閒雜人等……是凌師兄帶我來的……我、我不會亂看的……” 他說着,又像是鼓足勇氣般,看向趙乾,“而且……凌師兄的劍法,一定是最好看的……別人……別人都比不上……”
他這話說得沒頭沒腦,像是孩子氣的維護,配上那副我見猶憐的模樣,反倒讓趙乾一噎,有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覺,周圍的弟子們也有些面面相覷。
凌清玄低頭,看了一眼緊緊抓着自己衣袖、明明害怕卻還要出聲維護他的少年,心底某處微微一軟。他再抬頭看向趙乾時,眼神已是一片冰封:“我的人,不勞趙師兄費心。讓開。”
最後兩個字,帶着不容置疑的劍意,讓趙乾臉色一變,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半步。凌清玄不再看他,徑直帶着忘憂從他們身邊走過。
走出幾步,忘憂才像是鬆了口氣,小聲道:“師兄,對不起……我給你惹麻煩了……”
凌清玄沒有回頭,只是淡淡道:“跳梁小醜,何足掛齒。”
然而,經過趙乾這一鬧,凌清玄改變了主意,並未直接去凌霄殿,而是帶着忘憂來到了演武場邊緣一處視野開闊又相對安靜的觀禮台。
“在此等候。”他讓忘憂坐在石凳上。
這時,場中正好輪到兩名劍法出色的弟子比試。劍光閃爍,氣勁四溢,引得衆人喝彩連連。
忘憂看得目不轉睛,眼中充滿了純粹的驚嘆和向往,偶爾還會因爲驚險的招式而低低驚呼一聲,下意識地抓住身旁凌清玄的衣角。
凌清玄原本只是靜立一旁,目光落在場中,心思卻更多在留意周圍動靜,防備可能出現的窺探。但身旁少年那毫不掩飾的崇拜和因比試而起伏的情緒,卻像細微的波浪,不斷拍打着他慣常冰冷的心防。
場中比試進入高潮,一名弟子使出絕招,劍化長虹,氣勢驚人。衆人屏息之際,忘憂卻輕輕“咦”了一聲,極小聲地喃喃:“這裏……若是腕力再沉三分,劍尖左偏半寸……會不會更好?”
他的聲音極輕,如同自言自語,混雜在衆人的喝彩聲中幾乎微不可聞。但凌清玄是何等修爲,聽得一清二楚。他猛地轉頭,看向忘憂!
卻見忘憂依舊專注地看着場中,似乎並未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臉上還是那副純然欣賞的表情。
凌清玄的心,卻在這一刻掀起了驚濤駭浪!
那句話,看似隨意,卻一針見血,直指那招劍法中一處極隱秘的、連施展者本人可能都未曾察覺的發力瑕疵!這絕非一個失憶的、未曾修煉的凡人少年能看出的!甚至很多內門弟子,都未必有這等眼力!
他是誰?!他到底是誰?!
是巧合?還是……不經意流露的本能?
忘憂似乎察覺到凌清玄的目光,茫然地轉過頭,對上凌清玄深邃探究的眼神,他眨了眨眼,臉上露出一絲困惑和不安:“師兄?怎麼了?是我……說錯什麼了嗎?”
凌清玄緊緊盯着他的眼睛,試圖從那片看似清澈見底的桃花潭中,找出任何一絲僞裝的痕跡。然而,沒有。只有全然的茫然和無辜,仿佛剛才那句石破天驚的話,真的只是他無意識的囈語。
凌清玄壓下心中的巨震,緩緩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演武場,語氣聽不出喜怒:“沒什麼。”
但他負在身後的手,指尖卻已悄然握緊。
而在他目光移開的刹那,忘憂(殷九燼)的嘴角,在那片陰影的遮掩下,勾起了一抹轉瞬即逝的、冰冷而狡黠的弧度。
魚兒,終於察覺到餌料的異常了麼?
驚鴻一瞥的破綻,是他故意留下的魚餌。凌清玄,面對這超出常理的“眼力”,你是會深究到底,還是……繼續自欺欺人下去?
好戲,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