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爺活着的時候總說,大興安嶺的冬天能凍掉人的魂兒。
這話我以前不信,直到那年冬天在落馬湖村待了三個月,才明白有些東西真能被凍住,也能在某個雪夜,突然破冰而出。
落馬湖村藏在大興安嶺的褶皺裏,村外那片落馬湖,到了臘月能凍三尺厚。
那年我二十,跟着勘探隊去村裏測繪,沒想到剛到第三天就下了暴雪,把進山的路全封了。隊長讓我留在村裏等消息,自己帶着其他人往鎮上求援,這一等,就等出了邪乎事。
我住的老劉家,西屋炕梢堆着半垛柴火,牆角立着杆獵槍。
老劉頭是個鰥夫,左眼在年輕時被熊瞎子拍瞎了,只剩個黑洞洞的窟窿,瞅人時總讓人發毛。
他每天天不亮就背着獵槍出門,太陽落山才回來,筐裏偶爾會有幾只凍硬的山雞。
出事那天是臘八,天陰得像塊浸了墨的破棉絮。
我在屋裏抄數據,聽見院外傳來“咚、咚”的砸門聲,力道大得像要把門拆了。
老劉頭抄起獵槍往門口走,我跟在他身後,看見門縫裏塞進來一只手——凍得青紫,手指蜷曲着,指甲縫裏全是黑泥。
“是老疙瘩!”老劉頭的獨眼裏迸出點光,一把拉開門。
門外沒人,只有那只手孤零零地躺在雪地裏,手腕以下都凍在一塊冰砣裏,像從冰裏剛摳出來的。
我瞅着那手脖子上的紅繩,突然想起昨天在湖邊見過的後生——穿件軍綠色棉襖,脖子上就系着這麼根繩,當時他正拿着冰鑹子鑿冰窟窿。
“這崽子準是掉冰窟窿裏了。”老劉頭撿起冰砣,手都在抖,“落馬湖的冰吃人啊……”
村裏的後生們扛着撬棍去了湖邊,我也跟了過去。
湖面白茫茫一片,只有昨天老疙瘩鑿冰的地方,有個半大的窟窿,邊緣結着新冰。有人用撬棍往冰下捅,“咔”的一聲,撬棍卡在了什麼地方。
三個後生一起使勁,把撬棍往上抬,冰面“咔嚓”裂開道縫,露出下面的東西——是老疙瘩的半截身子,臉朝下趴在冰裏,後背的棉襖被冰碴劃破了,露出凍成青紫色的肉。他的另一只手伸在冰面下,像是在抓什麼東西。
沒人敢下去撈。落馬湖的冰底下有暗流,每年都有掉下去的,撈上來時身子早被暗流沖得沒了形。
老劉頭蹲在冰窟窿邊,從懷裏掏出個酒葫蘆,往冰上倒了點白酒,嘴裏念叨着:“湖裏的老仙,放孩子上來吧,來年開春,我給你供豬頭……”
酒剛倒在冰上就凍住了,像撒了層碎玻璃。就在這時,冰窟窿裏突然冒起串氣泡,後生們嚇得往後退了兩步。
我盯着冰裏的老疙瘩,發現他的手指好像動了一下——不是被水流沖的,是自己蜷了蜷,像抓住了什麼。
“快!用繩子套!”老劉頭突然喊了一聲。
有人甩過去根麻繩,繩套剛碰到老疙瘩的胳膊,冰窟窿裏“咕咚”一聲翻起團黑泥,把老疙瘩的身子全蓋住了。
等泥沉下去,冰下空蕩蕩的,連根頭發絲都沒剩下。
那天晚上,我總覺得屋裏有股魚腥味。老劉頭坐在炕頭抽旱煙,煙鍋裏的火星明明滅滅,映着他那只黑洞洞的眼窩,看得我後脖子直冒涼氣。
“老疙瘩他爹,就是十年前掉湖裏的。”老劉頭突然開口,煙袋鍋子在炕沿上磕了磕,“也是這個冰窟窿,撈上來時,肚子裏全是湖底的黑泥。”
老疙瘩沒撈上來,村裏人心惶惶。有人說他是被“水猴子”拖走了,也有人說落馬湖底下壓着東西,每十年就得找個人替身。我本來想去找村支書問問情況,沒想到支書家也出事了。
支書的兒子叫小石頭,才六歲,那天下午在院裏堆雪人,突然就沒影了。
支書媳婦瘋了似的在村裏喊,喊到湖邊時,看見雪地上有串腳印,從岸邊一直延伸到老疙瘩出事的冰窟窿邊,然後就斷了。
那腳印小小的,像是孩子的棉鞋踩出來的,可奇怪的是,每個腳印裏都凍着塊黑泥,腥乎乎的,跟湖底的泥一個味兒。
我跟着支書往湖邊走,越靠近冰窟窿,空氣裏的腥味越重。走到腳印斷的地方,支書突然“啊”地叫了一聲,指着冰面。
我低頭一看,只見冰窟窿邊緣的新冰上,有個小小的手印,五根手指頭清清楚楚,像是有個孩子趴在冰上,往底下瞅過。
“石頭!石頭!”支書趴在冰上喊,聲音都劈了。冰面上傳來悶悶的回聲,像是有孩子在底下哭。
老劉頭聞訊趕來,手裏拿着把菜刀,往冰上砍了三下,每砍一下就罵一句:“湖裏的東西,別給臉不要臉!再折騰,我把你老窩刨了!”
罵完,他從懷裏掏出個紅布包,打開裏面是些灰乎乎的粉末,往冰窟窿裏一撒,那股腥味突然就淡了。
冰下的哭聲也停了,支書趴在冰上喊了半天,再沒動靜。
回村的路上,我問老劉頭那紅布包裏是啥。他瞪了我一眼:“不該問的別問。你們這些城裏來的,毛嫩,知道多了沒好處。”
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見自己掉進了落馬湖。湖水冰得像刀,往骨頭縫裏鑽。
我拼命往上掙,卻看見水面上趴着個孩子,臉貼在冰上,眼睛黑洞洞的,正往下瞅。
他身後站着個大人,穿着件軍綠色棉襖,脖子上的紅繩在水裏漂着,像條血口子。
驚醒時,炕頭的油燈還亮着,老劉頭不在屋裏。我披上棉襖往外看,只見他蹲在院裏,背對着我,手裏拿着根木柴,在雪地上畫着什麼。
月光照在他身上,把影子拉得老長,像個歪歪扭扭的鬼。
小石頭沒找回來。村裏開始有人往家搬,可雪太大,路根本走不通。
到了臘月二十,村裏就剩不到十戶人家,晚上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那天下午,我去村西頭的王寡婦家借針線——我的棉襖袖口磨破了。
王寡婦的男人前年也是掉湖裏沒的,她一個人帶着個瞎眼的婆婆過活。
剛進院,就看見王寡婦站在院裏,臉朝着湖邊的方向,一動不動。
我喊了她兩聲,她沒回頭,只是指着院牆角,嘴裏“嗬嗬”地喘氣,像被人掐住了脖子。
我順着她指的方向一看,頭皮“嗡”的一聲炸開了——牆角立着個冰雕,雕的是個孩子,光溜溜的,沒穿衣服,凍得青一塊紫一塊。
那孩子的姿勢怪得很,胳膊往後擰着,腦袋歪在肩膀上,眼睛瞪得溜圓,正是失蹤的小石頭!
可再仔細一看,又不對。那冰雕的皮膚不是光滑的,上面全是細小的裂口,像被凍裂的湖冰。
最嚇人的是它的手,指甲縫裏塞着黑泥,跟老疙瘩那只手一模一樣。
“早上還沒有……”王寡婦突然開口,聲音抖得不成樣,“剛才我聽見院裏有動靜,出來就看見它在這兒……它、它還在動……”
我盯着冰雕的眼睛,突然發現那眼珠好像轉了一下。再看它的手指,真的在慢慢蜷曲,像是要抓住什麼。
一股寒氣順着腳脖子往上爬,我拉着王寡婦就往屋裏跑,關上門時,聽見院外傳來“咔嚓”一聲,像是冰裂開的聲音。
進屋後,王寡婦的瞎眼婆婆突然坐起來,鼻子使勁嗅着:“湖裏的東西……上岸了……”
老太太說,落馬湖底下有個老東西,是早年間被淹死的采金人,死的時候懷裏揣着一壇子金子。
這些年它一直想找替身,好找機會上岸。十年前是支書的弟弟,五年前是王寡婦的男人,現在輪到了老疙瘩和小石頭。
“那老東西怕火,怕陽氣重的東西。”老太太摸索着從炕席底下摸出個火折子,“今晚別關燈,別出屋……”
話沒說完,院外突然傳來“咚、咚”的聲音,像是有人在用冰塊砸門。
王寡婦嚇得鑽進炕洞,我和老太太擠在炕角,盯着門板。
月光從門縫裏照進來,在地上投下道影子,那影子慢慢拉長,最後變成個彎腰的人形,手裏好像還拖着什麼東西,“譁啦、譁啦”地響,像是冰碴在摩擦。
砸門聲越來越響,門板上的木縫裏開始滲進黑泥,腥臭味順着縫往屋裏鑽。
老太太突然把火折子往地上一扔,火“騰”地起來了,照亮了屋裏的梁——梁上不知何時掛滿了冰錐,尖尖的,像倒懸的牙齒。
火一滅,砸門聲停了。我壯着膽子往門縫外瞅,只見院牆角的冰雕不見了,雪地上有串溼漉漉的腳印,從門口一直延伸到村口,每個腳印裏都凍着塊黑泥。
從王寡婦家出來,我直奔老劉頭家。心裏的疑團越來越大,總覺得老劉頭知道些什麼。推開院門時,看見他正蹲在灶台前燒火,鍋裏煮着什麼,咕嘟咕嘟地響,腥臭味從鍋裏飄出來,跟湖底的泥一個味兒。
“你都看見了?”老劉頭沒回頭,往灶膛裏添了根柴。
我點點頭,問他落馬湖到底藏着什麼。他沉默了半天,從懷裏掏出個油布包,打開裏面是張黃紙,上面畫着些歪歪扭扭的符號,還有個名字——劉鐵蛋。
“這是我兒子。”老劉頭的聲音啞得像砂紙磨過,“十年前掉湖裏的,就是他。”
老劉頭說,他兒子當年和支書的弟弟、王寡婦的男人,還有另外三個後生,偷偷去湖裏撈金子。
傳說落馬湖底下有個采金人的窩棚,裏面藏着一壇子狗頭金。那六個後生拿着鑿子冰鑹子去了,就再也沒回來。
“撈上來五個,”老劉頭的獨眼裏淌出淚,“都凍在冰裏,身子蜷着,像被啥東西攥住了。只有鐵蛋,連屍首都沒找着……”
從那以後,老劉頭就開始往湖裏扔東西——先是活雞,後來是活豬,再後來,他發現那東西好像更喜歡孩子。
去年冬天,他看見老疙瘩在湖邊轉悠,就知道要出事了。
“那紅布包裏的灰,是鐵蛋的骨灰。”老劉頭把油布包揣回懷裏,“我兒子的魂兒在湖裏,能鎮住那東西一陣子……可這陣子,越來越不管用了。”
鍋裏的東西還在咕嘟,我往鍋裏瞅了一眼,嚇得差點坐在地上——鍋裏煮着只手,青紫色的,指甲縫裏全是黑泥,手腕上系着根紅繩,跟老疙瘩那只一模一樣!
“這是……”
“老疙瘩的手,”老劉頭面無表情,“湖裏的東西把它送回來,是想告訴我,它還沒吃飽。”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譁啦”一聲,像是有什麼東西被打碎了。老劉頭抄起獵槍沖出去,我跟在他身後,看見院裏的水缸裂了道縫,缸裏的水全凍成了冰,冰裏凍着個孩子,正是失蹤的小石頭!
孩子的眼睛瞪得溜圓,嘴巴張着,像是在喊什麼。他的懷裏抱着塊東西,黃澄澄的,在冰裏閃着光,像是塊金子。
“它要金子……”老劉頭突然癱坐在地上,“那東西一直想要那壇子金子……”
話音剛落,冰裏的小石頭突然眨了眨眼,嘴角往上咧了咧,像是在笑。緊接着,冰面“咔嚓”裂開道縫,從縫裏冒出些黑泥,慢慢把小石頭的臉蓋住了。
等泥沉下去,冰裏空蕩蕩的,只有那塊金子還在,黃得刺眼。
老劉頭說,那東西不是采金人,是看守金子的“湖仙”。
早年間,有個采金隊在湖裏挖到金子,不想分給當地人,就把知情的人全殺了,扔進湖裏喂魚。
那些冤魂聚在湖裏,時間長了就成了精,專找貪心的人下手。
“老疙瘩他們幾個,早就想去撈金子了。”老劉頭撿起地上的獵槍,“我攔過,沒用。年輕人,眼裏只看見金子,看不見命。”
他說要想平息這事,就得把那壇子金子從湖裏撈出來,送到山神廟去。可誰也不知道金子藏在哪,當年那六個後生沒一個回來報信的。
“除非……”老劉頭突然盯着我,“除非讓它自己把金子送上來。”
那天晚上,老劉頭讓我去找村裏剩下的人,說要在湖邊燒紙祭拜。
可等我帶着人趕到湖邊,卻看見老劉頭站在冰窟窿邊,手裏舉着個火把,火把上綁着件軍綠色棉襖——是老疙瘩的。
“劉大爺!你幹啥!”我喊着往過跑。
老劉頭沒回頭,把火把往冰上一扔:“鐵蛋,爹對不起你……今天,爹給你報仇!”
棉襖剛接觸冰面就着了,火苗“騰”地竄起老高,映得冰下通紅一片。我隱約看見冰裏有好多影子,密密麻麻的,都在往上掙,像是有無數只手在拍冰面。
“金子……在那兒……”老劉頭指着冰窟窿,突然縱身跳了下去。
“劉大爺!”我撲到冰窟窿邊,看見他在水裏撲騰了兩下,然後抓住了什麼東西,使勁往上舉——是個壇子,黑不溜秋的,上面纏着水草。
就在壇子快露出水面時,水裏突然伸出無數只手,抓住了老劉頭的腿,把他往底下拖。他的臉在水裏一沉一浮,嘴裏還在喊:“快……拿金子……送山神廟……”
我趴在冰上,伸手去夠壇子,手指剛碰到壇口,就覺得一股寒氣順着胳膊往上爬,像是有冰錐扎進骨頭縫。冰下的手也抓住了我的胳膊,往水裏拉。我看見水裏的老劉頭,他的獨眼裏流出血來,順着臉往下淌,在水裏散成一縷縷紅絲。
“放手!”我咬着牙往後掙,胳膊上的皮都被冰碴磨破了。就在這時,身後傳來“轟隆”一聲,冰面裂開了道大縫,把我和冰窟窿隔開了。
我躺在冰上,看着冰窟窿裏的水慢慢凍住,老劉頭和那壇子金子都被凍在了裏面。冰面下,老劉頭的臉貼在冰上,眼睛瞪得圓圓的,像是在笑。
三天後,雪停了。勘探隊的人終於來了,帶着鏟車和雪橇,把村裏剩下的人都接走了。我臨走前,去湖邊看了一眼,那冰窟窿已經凍得嚴嚴實實,上面覆蓋着新雪,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
回去的路上,我總覺得後背發涼,像是有什麼東西跟着。到了鎮上,我找了家澡堂子,把自己泡在熱水裏,泡了整整一下午,那股腥臭味才淡了點。可每當陰雨天,我還是能聞到那股味,像是從骨頭縫裏滲出來的。
後來我再也沒去過落馬湖村。聽勘探隊的同事說,那年開春,落馬湖的冰化了,湖底浮上來好多骨頭,堆在岸邊,像座小山。有人在骨頭堆裏找到了個壇子,打開一看,裏面全是黑泥,泥裏埋着六根紅繩,跟老疙瘩脖子上的一模一樣。
前幾年,我去東北出差,碰到個落馬湖村的老鄉。他說村裏早就沒人住了,只有山神廟還立在那兒,廟前的香爐裏,常年插着三支香,不知道是誰燒的。
“你說怪不怪,”老鄉喝了口酒,“每年臘月臘八,湖邊都會結出個冰窟窿,冰面上總有串腳印,從岸邊一直延伸到窟窿邊,然後斷了。有人說,是老劉頭在找他兒子呢……”
我沒說話,只是盯着杯裏的酒。酒裏映出我的影子,脖子後面好像有什麼東西在爬,涼颼颼的,像只凍在冰裏的手。
爺說得對,大興安嶺的冬天能凍掉人的魂兒。可有些被凍住的東西,比魂兒更嚇人——它們在冰下睜着眼睛,等一個回暖的春天,或者一個貪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