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漢卿話鋒一轉,語氣也變得嚴肅:“但是,方先生,我也必須告訴你。如今的東北,外有強敵環伺,內有積弊重重。這項事業,注定不會一帆風順,甚至會伴隨風險。”
“或許會觸動某些勢力的利益,或許會引來他人的忌憚。現在,我需要你明確的回答我,你是否願意,接受這個挑戰?”
方顯廷聽着,呼吸不由得微微急促起來。
權力、地位、資源、實踐理想的廣闊舞台……
國府委員、東北邊防軍總司令、地位僅次於常申的大軍閥,親自邀請他,以及毫無保留的支持,這簡直是他這樣一個年輕學者做夢都不敢想的機遇!
風險?他推了推眼鏡,嘴角甚至露出一絲豁達的笑意。
這年月,哪裏又有絕對的安全?在津門在北平,難道就真能安心做學問了?
何況,這位少帥如此年輕,銳意進取,思路清晰,與那些老派軍閥截然不同!
激動之下,他站起身,向着張漢卿深深一躬:“少帥知遇之恩,顯廷感激不盡!能以此所學,報效國家,服務桑梓,正是顯廷平生所願!”
“莫說有些許風險,便是刀山火海,顯廷也願隨少帥一試!”
“此事,顯廷願竭盡所能,萬死不辭!”
“好!”張漢卿臉上終於露出了暢快的笑容,他拿出另一份計劃書,遞給方顯廷。
“這是計劃的另一部分,方先生請看。鼎方,你也認識一下,這位是方顯廷先生,日後你們便是搭檔了。”
方顯廷接過文件,在王以哲對面的沙發坐下。
兩位剛剛被委以重任的年輕人,一個戎裝筆挺,一個文質彬彬,互相對視一眼,點了點頭,便都迫不及待地埋首於手中的文件之中。
辦公室裏只剩下爐火的噼啪聲和紙張翻動的沙沙聲。
張漢卿看着他們,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風雪似乎小了些,但天光依舊晦暗不明。
他不知道前路還有多少荊棘,但有一點很明確。
東北,必須做出改變!
片刻後,王以哲率先合上手中那份沉甸甸的、標題爲《東北民生墾荒與建設兵團三年總體規劃及新民互助會組織架構綱要》的絕密文件。
他長長地吸了一口氣,仿佛需要額外的氧氣來消化其中蘊含的、足以顛覆他過往所有認知的龐大信息。
他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向辦公桌後那位氣質已然迥異的少帥。短暫的沉默後,他開口,聲音因謹慎而略顯低沉:
“少帥,您的雄心,職部…大致明白了。”
“您想另起爐灶,編練一支真正能戰的新軍,這我完全理解,也非常贊成!咱們東四省強敵環伺,關東軍磨刀霍霍,北邊巨熊窺視,沒有槍杆子,一切都是空談。”
他話鋒一轉,眉頭微蹙,問出了心中最大的困惑:“可是,職部愚鈍,爲何非要成立這個……‘新民互助會’?還要讓它凌駕於新軍之上,直接統管?”
“咱們的新軍,歸東北邊防軍司令長官公署管,歸咱們的參謀部、後勤部管,不行嗎?”
“憑空多出這麼一個盤根錯節的組織,職部擔心,非但不能增效,反而會令出多門,把事情搞得更復雜,平添內耗啊!”
張漢卿早就料到他有此一問。
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身體前傾,反問道:“鼎方,你說,外人,乃至國人,爲何總罵我們是軍閥,罵所有軍閥的部隊是‘落後’的?”
“你可知道,這‘落後’二字,究竟根子在何處?”
王以哲略一思索,嚐試回答:“思想?戰爭?或許…是因爲東北軍心底只認您這位少帥,而非金陵那位?”
“是,也不全是。”
張漢卿緩緩搖頭,目光變得銳利,“最根本的落後,在於包括我們東北軍在內的所有舊式軍隊,其根基都是建立在剝削和欺壓百姓之上的!”
他站起身,走到牆邊的東北地圖前,聲音不高,卻字字千鈞。
“我們征收重稅,攤派雜捐,拉夫抽丁。一個農戶辛辛苦苦一年,風裏來雨裏去,打下的糧食,一半甚至六七成都要上交!”
“完了還要受層層盤剝,地主、豪強、貪官污吏,哪一座山都能壓得他們喘不過氣。”
“你想想,這樣的軍隊,這樣的政權,在老百姓眼裏是什麼?”
“是豺狼!是吸血鬼!他們心裏巴不得我們少征點稅,少養點兵!”
“這樣的軍隊,槍口對外時或許能憑一時血勇,但根基是虛的,因爲它不得民心!一旦逆風,內部必生嫌隙,甚至倒戈相向!”
王以哲是職業軍人,並非不懂民間疾苦,但從未有人如此赤裸而深刻地在他面前剖析過這支強大軍隊的原罪。
他張了張嘴,想反駁,卻發現無言以對,因爲這就是血淋淋的現實。
他只能困惑地問:“可是…少帥,若不收重稅,錢從何來?糧從何來?咱們養着三十萬大軍,每日人吃馬嚼、軍餉械彈,開銷如山如海!”
“沒有這些,莫說南面的鬼子,就是北面毛熊那幾萬遠東軍,咱們也抵擋不住啊!”
“這分明就是個死結:沒錢就養不起強軍,要錢就得盤剝百姓。自古以來,歷朝歷代,不都是如此嗎?難道還有兩全其美的法子?”
“有!”
張漢卿回答得斬釘截鐵,他猛地轉身,目光如炬,“但有法子,卻推行不下去!”
他手指重重地點在地圖上“熱河”的位置。
“就拿湯二虎(湯玉麟)的熱河來說!他是督辦,是封疆大吏,熱河的軍政大權、稅收大權,盡在他手!”
“他的軍隊,時常聽調不聽宣,更多是靠利益和舊情維系,而非如臂使指。”
“我現在若下一道命令,讓他熱河全省推行‘二五減租’,田稅統一下調至三成,不得再加征任何雜捐!你覺得,他湯玉麟會聽嗎?”
“他麾下的各級官員、依附他的地主豪強,能答應嗎?”
“屁股決定腦袋!或者說好聽點,叫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
“這些既得利益者,是不可能爲了國家和人民把到手的利益讓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