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面試結束後,司清上樓找了個自習室等諶上月。
約莫過了半小時,諶上月發來消息。
小魚月亮:「寶你在哪?」
小魚月亮:「終於結束了,坐得我屁股都有點死了嗚嗚」
小魚月亮:「我竟然是宣傳部最後一個凸^-^凸(這不是凸,是我豎給世界的中指)」
司清發了個抱抱的表情包,兩個人約好在三教門口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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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鍋熱氣緩緩升騰,氣泡滾動,飽含着肉的香氣迸裂開來。
兩個女孩子夾了一大口塞進嘴裏,心滿意足地鼓着腮幫子,嚼嚼嚼。
“這頓飯是我近期以來爲數不多的慰藉。”諶上月嗚嗚兩聲,“我還沒跟你說我這幾天有多倒黴呢。”
除去今天被下頭男騷擾,她的慘烈事跡包括但不限於——
入學第二天外賣被偷。
入學第三天開了一下午的會,想着終於能回宿舍躺着歇一會兒,推開門發現床塌了。
入學第四天好不容易重新分到宿舍,結果還是鴛鴦樓,一到三層是男寢,四到七層是女寢。好死不死,她在七層,還是個單間,沒室友。
入學第五天,也就是昨天,累死累活地搬完行李已經六點多了,正好是飯點,搶不到食堂的飯,就到校外的小吃街上覓食。天悶悶熱熱,吃得大汗淋漓,想着沿河邊的小樹林溜達着繞回學校還能涼快點,結果掉河裏了。涼快是涼快了,命差點沒了。好不容易被大爺撈上來,又被警察當成輕生給帶走了。
司清給諶上月倒了杯檸檬水遞過去。
女生鹿眼漾着笑,聲音溫和,“福禍相依嘛,沒準你的好運已經來啦。”
諶上月抿唇,稍稍做了會兒心理建設。
她和唐有旻的關系,諶上月是不想瞞她的,但又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而且司清心裏大概已經有數了。只是她是個有分寸的女孩子,他們不說,她也就不問。
“清清,你是不是已經猜到了?”
“大概感覺到了一點點?”司清領會她的意思,繼續說,“不過這是你們的事情啦,不告訴我也不會影響我們的關系喔。”
昨晚祁放不惜編排個查寢的理由也要把她帶走,應該是因爲唐有旻和諶上月缺少一個獨處的機會。
“但如果你不想自己憋在心裏,可以分享給我喔,嗯......我嘴巴還蠻嚴的。”
小時候同桌分享給司清的秘密,後來直到本人忘了,她都沒說出去。
諶上月彎着眼睛,戳了戳碗裏的肉,聲音輕到幾近被沒進煙火氣。
她爸爸常年在國外忙生意,一年到頭能見面的日子,掰着手指頭都能數清。媽媽是個很有名的律師,嚴謹到近乎刻板。
從小到大,她的飲食起居幾乎是媽媽照着說明書嚴格執行的,可以說,她是在媽媽的過度保護中長大的小孩。
從小學到高中畢業,休息日是被課外班填滿的,異性朋友之間的交往是不被允許的,上學放學都必須有人接送。
諶上月早早接受了一眼就能看到頭的未來。
她生命中的變數是在初一那年冬天的某個晚自習出現的。
那段時間斷斷續續下了好幾天的雪,積雪厚得可以沒過腳踝。
老師們組織他們到樓下掃雪。
上學那會兒,只要能不上課,當免費勞動力都是開心的。
當時她和朋友跑到學校裏的一棵小海棠樹下。
樹杈被銀白的雪花裝點,從遠處看就像棵開得極盛的白櫻花樹。
朋友把她推到樹下,趁老師不在偷偷掏出手機,說要給她拍出人生照片。
可惜積雪凝結,兩個女孩子怎麼晃都落不下來。
後來兩個男生路過,其中一個跑過來,讓她到樹下站好。
下一秒,滿樹的瑩白零零落落,銀絮飄了漫天。
不像暴雪,像花雨。
兩個女生雀躍地抬高手,仔細地捧住落下來的雪片。
就在回頭的某個瞬間,她看到一雙眸光明亮柔軟的眼。
睫毛又長又密,被幾瓣銀花染得晶瑩。
似乎察覺到她的視線,男生朝這邊偏了偏臉。
“冬天的櫻花也挺漂亮的吧。”他說。
諶上月愣了下,“啊。”
她知道這男生,因爲英語成績很差,擠不進全是平均怪的一班,在二班安心躺平的物理大佬。
但唐有旻在學校裏出名的原因其實跟學習成績沒什麼關系。
他長得好看,性格也好,在男生和女生堆裏都吃得開,相對的,桃花也巨多。
她在三班,光是她們班的女生,喜歡他的就占大半。
雖然在隔壁班,春遊的時候兩個班拼過同一輛大巴車,但諶上月沒跟他講過話。
他們不認識,他應該也不是個自來熟的性格。
她反應了會兒,覺得他這話也許是跟不遠處那個男生說的,就沒再接話,道了聲謝就跟朋友離開了。
初三那年的分班考,她從一班掉回二班。
一二班沒有同桌的概念,都是單列分座。
考進一班前,她跟唐有旻做過一學期的同學,當時座位隔得遠,她也沒有要和萬人迷扯上關系的打算,整整半年都處於跟他零接觸的狀態。
但重新回到二班之後,因爲諶上月長高不少,被老師安排在倒數第二排,唐有旻前面。
相熟的契機是某次周考後的講練,唐有旻生病沒來,她把課上的筆記跟作業卷子一並收好,塞進他桌洞。
唐有旻是個講義氣的,從那次之後,每天早上都給她帶早餐。
她也不好意思告訴他自己在家裏吃過了,每天都老老實實地吃兩遍早餐。
諶上月也不是喜歡白拿好處的人,一得空就給他講英語,偶爾帶帶史政。
人情越還越多,朋友說她早晚要把自己也搭給他。
她笑說唐有旻對她沒有那方面的意思,她現在也沒有談戀愛的想法。
只有諶上月知道自己的不坦率。
誰都喜歡體貼又真誠的人,她也沒能成爲那個例外。
諶上月人生中爲數不多的幸運都拿來遇到唐有旻了,自然接受不了表白失敗的代價,所以選擇規避風險,不邁出那一步。
瞻前顧後,連試探的勇氣都幾乎沒有。
她自己都討厭自己擰巴的性格,唐有旻又怎麼會喜歡她的平淡和無趣。
初三那年的聖誕節剛好趕上學校公休日,最後兩節自習課連排。
班主任是英語老師,找了部英文電影,叫課代表上講台組織大家看。
燈一關,第二節自習課過半的時候老師提前走了,底下就開始搬着凳子亂竄,找搭子看電影。
諶上月沒動,上身後挪,靠在椅背上。
她做出的最大的試探,就是任由頭發垂落到唐有旻的桌角。
這樣就好像,她有那麼一點點,走進他的世界了。
須臾,發尾被人牽動,唐有旻趴在桌上,指尖好像捻着她的發尾繞圈圈。
諶上月心髒都要提到嗓子眼,回頭讓他專心看電影,不要玩她頭發。
她簡直要煩死自己的口是心非,有病一樣。
獨自慪氣時,身後的男生輕輕拍了下她的肩膀。
“你在生氣,我不能專心。”
“想不想吃點兒甜的?等會兒我出去買。”頓了頓,又問:“還是想吃火鍋啊?”
“哦,阿姨今天要給你送飯來着。”他上身湊過來,“那,抹茶巴斯克?晚自習當零食吃,熱量也不高。”
......
“真不打算理我了?”
諶上月心裏五味雜陳,心一橫,半個身子轉過去,手肘搭在他桌沿,“唐有旻,你不怕我誤會嗎?”
他眸光隨着電影畫面晃動時明時暗,“誤會什麼?”
諶上月強撐着彎起唇角,“誤會你暗戀我?”
她後知後覺自己的腦熱,又不知道該怎麼挽回,只能任由場面尬着。
良久。
“還暗戀。”他笑出聲,指尖戳戳她搭在他桌沿的手,“我明戀你呢,傻子。”
那時的感覺無以言表。
她不能承受的雀躍驚濤駭浪地灌進心髒,一直以來被仔細藏好的秘密從眼睛裏跑出來。
以至於現在回想起來,心尖那陣酸麻久久不褪。
她和唐有旻很注意分寸,除了一班那個叫祁放的人精之外,兩個人談戀愛的事情幾乎沒人知道。
拿到一中錄取通知書那天,諶上月向媽媽坦白了談戀愛的事情,說對方是個很好的男孩子,想帶給她見見。
媽媽當時沒什麼反應,說下次吧。
過了大概三四天,爸爸回來了,一家去深城旅遊。
剛下飛機,諶上月想跟唐有旻報平安,發現手機丟了。
掛了失,機場也沒找到。
轉天一早跟媽媽去營業廳補手機卡時被通知,原來的手機號已經被銷號了。
直到發現微信和qq都被注銷,她才不可置信地看回媽媽。
在被告知以後要定居在深城,再也不回去的時候,諶上月直覺一陣窒息。
媽媽說,如果她沒有先斬後奏,跟那男孩談了半年多才告訴她,她也不會做到這種地步。
手機也不會再給她配了,已經跟這邊的學校老師打好招呼了,學校有什麼事直接通知她就好。
諶上月開始覺得生活沒有盼頭也是從被媽媽禁足在新家的那段時間開始的。
有一部分是因爲沒能好好給唐有旻一個交代。
但更多的是想到從此以後要一直像這樣生活在媽媽的控制之下,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她整晚整晚地睡不着,一周內體重掉了十斤有餘。
高一剛開學就暈倒在學校,醫生說是前額葉少量出血導致的病理性抑鬱,爸爸從國外趕回來,向學校申請了休學,留院觀察。
於她而言,只不過是把她從一個籠子挪進了另一個籠子。
諶上月躺在床上看窗外,她不知道自己怎麼變成這樣了。
很想山城的朋友,也很想很想唐有旻。
爸爸推掉了很多工作,留在國內,媽媽變了,總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偷偷掉眼淚。
因爲生病,她少了很多對情緒的感知,通俗來講,平淡到甚至有些冷漠。
後來在藥物控制下慢慢好轉,也不再抗拒出門。
在新疆旅遊的時候,媽媽問她要不要回山城,諶上月點點頭,說好。
到山城那天是周五,剛好是四月,校門口的櫻花樹開得極盛。
下午她跟媽媽去了一中對面的咖啡廳,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就坐在那兒,安靜地看着她原本應該去的學校。
媽媽坐在她對面,情緒崩潰地掉眼淚,直到諶上月釋懷才等來那句遲到的道歉。
天底下大概沒有小孩會真的埋怨愛自己的父母,但愛本身就無解,治愈和致鬱並存。
窗外霞光彌漫,下課鈴響了。
一中的高一是沒有晚自習的,以前她跟唐有旻約好,上高一以後要吃遍一中附近所有好吃的,吃完就走路回家消食。
校門口人潮熙攘,三三兩兩結伴走出來。
諶上月目不轉睛地盯着,生怕那個人被人群吃掉,她找不到。
不多時,唐有旻和祁放並肩走出來,不知道在聊什麼,他笑着懟了下祁放的肩膀,被躲開了。
沒怎麼變,好像長高了。
又走了一段,前面推着自行車路過的女生被騎着車子嬉笑而過的男生蹭了個趔趄,兩個人朝前跑了幾步。
唐有旻順手扽住她的書包,祁放扶住自行車車把,沒讓車子倒下去砸着人。
諶上月彎了彎眼睛。
“媽媽,我喜歡的男生在那裏,左邊那個頭發稍微短一點的就是。”
她指尖朝他探過去,被玻璃攔下時,恍然回神。
她已經離他很遠了。
“我說他是個很好的人,不是騙你的。”
那天媽媽哭了很久,諶上月也發覺,她大概沒辦法真正和媽媽和解,但也做不到真的怨她。
再回到深城開啓新生活的時候,她性格打開了很多。
就好像被唐有旻改變的那部分,代替他留在了她身邊。
再後來就到昨晚,在警察局。
唐有旻一臉不爽地叫她的名字,像只戒備中的刺蝟。
當時她腦子一片空白,心情難以言明,整顆心都因爲他還記得她而歡騰。
以至於在他看到她胳膊上的劃傷時,有點得意忘形地試探他,是不是在心疼她。
他說怎麼可能。
唐有旻不會說謊,他向來坦率。
他說不會,那就是不會。
司清認真地聽她說話,眼睛水亮亮的,借着低頭吃肉的功夫抽了張紙巾擦了眼角,還自語找補:“這個湯崩到眼睛裏了。”
諶上月撐着下巴看她,沒戳穿,換公筷給她碗裏添菜。
“小魚,這些你都不打算告訴唐有旻嗎?”司清吸了吸鼻子,又開始爲自己偷偷掉小珍珠找補,“好辣。”
“往前看嘛,這都過去那麼久了。除了你,我跟他也沒交集呀,以後盡量不見面就是了。”
她單手攤開,“而且現在我不太知道該跟他說什麼了,昨晚跟你們分開以後就沒再說過話,今天下午也是,氣氛尷尬得我都原地升天了。”
司清咬了咬筷子,“他裝深沉呢吧可能是。”
諶上月笑,“不會的,他那麼溫和的人,一般不會讓人尷尬的。”
司清歪歪腦袋,頭頂緩緩升起一個問號。
溫和?誰?
她在家煎個蛋崩出油點子都要被他絮叨半天,溫和?
“怎麼光聊我了?”諶上月飛快眨眨眼,強行轉移話題,“我還想問你呢,祁放是不是在追你啊?”
司清“啊”了聲,“沒有啊。”
反倒是她,正在想辦法撈月亮。
“手機那麼私密的東西,他說給就給你了呀,反正如果是我,頂多就是拿給別人看看,不至於真的交出去。”
司清了然,“因爲我的手機沒電了,而且就算我要搶他的手機,我也跑不過他呀。假如,萬一中的萬一,我真跑沒影兒了,警察局就在眼前,他報警抓我就好了,所以他對我應該比較放心吧。”
聽她認真分析完原因,諶上月的大腦皮層的褶皺仿佛被春風輕柔地撫平,有股前所未有的放鬆。
仿佛漫步在澳大利亞的森林,和考拉互道過早安,被袋鼠一拳肘暈,安詳地躺在雨後的草地上進行光合作用。
她說兒女情長,這姑娘滿腦子自由搏擊。
祁放,你好命啊。
這麼一棵千年難得一遇的漂亮鐵樹,你就好好溫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