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荷宴後,長寧侯府的臉算是丟盡了。
原本慈愛的高祖母如今也變得駭人,這是江易安此時跪在地上的想法。
“哭哭哭!就知道哭!”老夫人對着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江易安,實在是有些憋不住心裏的火氣。
江易安被老夫人嚇得直哆嗦,哭聲就這麼卡在喉嚨裏不上不下,緊接着又開始打起嗝來。
夏氏站在一旁心疼不已,連忙上前求情:“母親,您別氣壞了身子。易安他……他還是個孩子啊。”
“孩子?”老夫人被氣笑了,“鳴晴居那個不也是個孩子?怎麼人家就能臨危不亂條理清晰?再看看我們這個,除了會當衆撒潑惹是生非,還會什麼?!”
“我……”夏氏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
老夫人竭力控制自己的心緒,安慰自己不要着急,畢竟雲馳這孩子就要回來了……可,江易安打嗝的聲音太大,夏氏怎麼哄也止不住,老夫人聽得額角直跳。
賊老天!侯府怎麼就出了這兩個這麼蠢的蠢貨!
照這樣下去,整個侯府豈不都要姓霍!
“不許哄他!”老夫人的一聲厲喝打斷了夏氏的安撫。
江易安被嚇住後也不打嗝了,用袖子將臉上的鼻涕眼淚一團亂抹,只眼巴巴地看着老夫人。
老夫人看着江易安這副又可憐又不成器的樣子,心裏的怒火漸漸化爲了幾分復雜的情緒,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語重心長起來。
“易安,你是侯府的孩子,日後是要繼承侯府的。”
她走到江易安面前,試圖在他的臉上找到江雲馳的痕跡。
“你今日輸給江牧柏,可知爲何?”
江易安低下頭並不敢說話。
“不是你笨,更不是因爲高祖母和祖母沒教好你。”老夫人眼角一壓,“而是咱們壓根就沒想過要往那上頭使勁兒!”
“你是誰?是咱們侯府正兒八經的少爺,最金貴不過的苗子。平日裏想的都是如何讓你吃好穿好,哪裏會像鳴晴居一樣,小小年紀就滿腹心機,整日只琢磨如何在人前出風頭,給我們使絆子?”
“你這孩子就是心眼太實,這才着了那兩個賤……才着了他們的道。”老夫人狠狠地朝鳴晴居的方向翻了個白眼,“你父親雲馳,自小也是由我一手教導,六歲能文,七歲能武,哪一樣拿出來不是京中翹楚?況且你這麼好的苗子,只要稍稍用點心,學上一學,豈不比他們強上百倍?”
老夫人的眼前仿佛已經看見了江易安三元及第後把江牧柏狠狠打壓下去的場面,連笑了好幾聲。
“好孩子,從明日起便不能再如以往了。”老夫人神情一斂,可嘴角的笑容未收,看起來有些令人毛骨悚然,“明日起,你卯時晨誦,亥時入睡,每日課業我來檢查。”
江易安一聽卯時就要起便不樂意了,剛憋回去的眼淚又飛了出來。
老夫人狠了狠心不看江易安,撇過頭去對着夏氏吩咐,語氣不容置疑。
“明日一早你備上厚禮,親自帶着易安去黃家的丁家登門賠罪,姿態給我放低了!務必給我求得黃夫人和丁尚書的原諒!”
老夫人雖丟了臉卻還是想法子描補,可夏氏並不樂意,畢竟上門丟人的是她又不是老夫人。
“怎麼還要我這個侯夫人親自……”
“不然呢?”老夫人面對江易安時尚能收斂幾分怒火,可面對夏氏她就沒那麼耐心了,“難道要我豁出這張老臉,親自去賠罪不成?”
“我……”
“你別忘了,你是易安的親祖母!現在不去收拾爛攤子要等到什麼時候?等到雲馳回來麼?好啊!我倒要看看,等雲馳歸家後你要如何交代!”
說到自己的兒子,夏氏便慫了。
“……是,母親,兒媳知道了。”夏氏不情不願地應下。
夜深人靜時,寧康堂吵吵鬧鬧,鳴晴居卻一片靜謐。
霍迎煙屏退了所有下人獨自坐在屋內,一道鬼魅般的黑影此時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她的面前。
她等的人到了。
黑影穿着簡單的夜行衣,摘下帷帽後顯出一張妖冶動人的臉。
正是四喜班的戲子,月樓。
“世子夫人。”月樓拱了拱手,聲音不似台上那般柔媚,反而帶着一絲冷毅。
“坐罷。”霍迎煙指着下首的鼓凳。
月樓並不推辭,坐下後便開門見山:“白日裏您身邊的呂媽媽已與我說了。夫人許諾,只要我能留在老夫人身邊,便可爲我在百花樓的妹妹脫去賤籍,日後還能尋一門好親事。”
“不錯。”霍迎煙點了點頭。
“敢問夫人,夫人與我素不相識爲何要幫我?”月樓的眼底滿是警惕,“而且夫人是如何知道,我還有一個妹妹在百花樓?”
霍迎煙呷了一口茶,並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道:“三年前,你妹妹被毀了容貌,班主見她沒了用處,便拿出賣身契,逼你償還這些年培養她的花費。你拿不出錢,他便將你妹妹賣入百花樓抵債。”
月樓的臉色瞬間變了。
這件事是他心中永遠的痛!
當年,月樓的妹妹是四喜班中極有天賦的一位花旦,眼看就要出頭,可忽然有一天,她的臉出現了大面積的紅腫潰爛,最後留下無法消除的疤痕。
對於他們這些戲子來說,臉毀了,一切就都毀了!
所有人都以爲這是意外,只有他知道,是戲班子的對頭在他妹妹的胭脂裏下了毒!
可這件事情他追查至今,可始終都沒有確鑿的證據,而且根本找不到凶手的蹤跡!
“我不僅知道這些,”霍迎煙的語氣依舊平淡,“我還知道,當年下毒的那個人如今就在京中,而且過得十分逍遙自在。”
“她在哪?!”鼓凳劃過地面,月樓騰地一聲站了起來。
“月樓公子莫急。”霍迎煙對上他的目光,“我可以告訴你,但要看你值不值得我告訴。”
月樓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鎮靜半晌後才坐下。
“請夫人賜教。”
“那日的場面你也瞧見了,我祖母年事已高,身邊正缺個貼心的人伺候,平日裏說些寬慰的話來給她老人家排解苦思。依我看,月樓公子你就很合適。”
霍迎煙的話說得很含蓄,但月樓聽懂了其中深意。
她要的是一個能吹枕邊風的內應。
可畢竟要伺候的人半截身子都入了土,霍迎煙也只有七成的把握月樓能應。
“夫人不怕我反悔麼?”月樓試探道,“畢竟老夫人能給我的,或許比夫人更多。”
“你不會。”霍迎煙從容地笑,“你是個聰明人,若你當真覺得她給的比我多,今夜就不會冒險前來。況且就算你得了她的寵信,你妹妹的事情她也必不會爲你做主,而我可以。”
月樓沉默了片刻,再起身時給霍迎煙行了個大禮:“只要夫人能給我妹妹一條活路,此後需要月樓如何做月樓就如何做,絕沒有半分猶豫!”
“讓她信你,寵你,離不開你。至於其他的,到時候我自會讓你知道。”霍迎煙從袖中拿出一張地契,遞給月樓,“這是池子巷的一處兩進宅子,裏面我已安排了一些東西,你可去瞧瞧有什麼要添置的,過段時間我會把你妹妹接過去,到時你們兄妹便可團聚了。”
月樓捏緊了那張地契:“夫人不怕我妹妹回來之後,我們兄妹二人從此消失?”
月樓看向上首的霍迎煙,她就坐在那裏,嘴角永遠掛着淡淡的笑意,好似什麼事情都無法撼動她。
“你會嗎?”她還是那樣淡淡地。
月樓用霍迎煙問他的話問自己,他會嗎?
經歷過四喜班內的人情冷暖,又親眼看着妹妹被買入百花樓,如今終於要兄妹團聚,他會昧着良心,撇下爲妹妹贖身的恩人,自己跑麼?
好像不會。
霍迎煙看出月樓心中的一番思慮,不點破也不深問,只小口呷着茶水等待。
就在這時,一只雪白的海東青忽然從天而降,落在了窗外的架子上。
這是大哥哥霍迎爍的海東青白望,輕易不動用。
月樓很有眼色,知道此時不適合自己再待下去,告訴霍迎煙自己會好好伺候老夫人後便下去了。
月樓告退後,霍迎煙從白望的腿上取下竹筒,抽出一張字條。
這是霍迎爍的親筆。
霍迎爍說,他已接到母親的信,正快馬加鞭趕回京城。但就在他動身的前一夜,邊關大營裏出了一件怪事。
“……北涼關守將一夜之間都換成了太子的人。我與父親、三弟,名爲協助掃尾,實則已被架空。軍中傳言,長寧侯世子江雲馳大破鮮卑,即將凱旋。可滿京城的人都知道,江雲馳已殉國,何來侯府世子大破鮮卑?而且我親眼所見,那一役我軍將士十不存一,何來大捷?”
“煙兒,此事詭異,你千萬小心。”
霍迎煙捏着信的手用力到泛白。
她不是害怕,是激動。
江雲馳終於要回來了,侯府也終於要起復了!
滿門榮耀的長寧侯府,就是她復仇的第一個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