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是在凌晨三點砸下來的,像無數根鋼針,扎得窗戶“噼啪”作響。孟雲猛地從夢中驚醒,冷汗浸透了背心——夢裏又回到了2015年的雨夜,他跪在白雲龍的辦公室門口,求他放過海寧,而白雲龍只是把玩着那支純金鋼筆,笑他“自不量力”。
胸口的玉佩硌着肋骨,冰涼的觸感讓他清醒過來。他摸黑坐起身,借着手機屏幕的光看了眼時間:3點17分。窗外的雨勢越來越大,狂風卷着雨點抽打在牆上,像有無數只手在拍門。父親的房間傳來壓抑的咳嗽聲,他起身走過去,門縫裏透出微光,父親還沒睡。
“爸?”他輕輕敲門。
門內的咳嗽聲停了,傳來窸窸窣窣的穿衣聲,過了好一會兒,門才開了條縫。父親的眼睛布滿血絲,手裏攥着個牛皮紙袋,袋口露出半截單據——是昨晚整理好的,準備今早提交給勞動監察大隊的證據。
“睡不着。”父親的聲音啞得像砂紙磨過,往他手裏塞了個熱毛巾,“剛聽見外面有動靜,像有人在樓下徘徊。”
孟雲接過毛巾,熱度透過布料滲進掌心。他走到窗邊,撩開窗簾一角,雨幕裏果然有個模糊的黑影,靠在樓下的老槐樹上,手裏夾着支煙,紅點在黑暗中明明滅滅——是黑虎,白雲龍的打手。
“他們跟着我們。”孟雲的聲音很沉,指尖在窗沿上劃過,摸到層溼漉漉的涼意,“怕我們去舉報。”
父親的手猛地攥緊了紙袋,指節發白:“要不……等雨停了再說?”他的聲音裏帶着猶豫,不是怕事,是怕連累兒子。
孟雲轉身看着父親,燈光在他臉上投下深深的紋路,鬢角的白發被雨水打溼,貼在皮膚上。“爸,”他拿起毛巾,幫父親擦了擦臉頰,“雨越大,越該去。他們以爲我們會怕,我們偏要讓他們看看,什麼叫理直氣壯。”
父親的喉結滾動了一下,沒說話,只是把紙袋往孟雲手裏塞了塞:“你拿着,爸在前面擋着。”
凌晨四點,雨還沒停。父子倆披着雨衣,踩着積水往勞動監察大隊走。雨衣的帽檐壓得很低,只能看見腳下的路,水窪裏倒映着路燈的光,像碎掉的星星。父親的自行車推着走,車輪碾過積水,濺起的水花打在褲腿上,很快溼透了。
“小時候,你總愛踩水窪。”父親突然開口,聲音被雨聲蓋得有些模糊,“有次下暴雨,你在院子裏踩水,摔了一跤,哭着喊‘爸爸抱’……”
孟雲的腳步頓了頓。他記起來了,那天父親剛下班,渾身是汗,卻還是把他抱回家,用熱毛巾擦幹淨,煮了碗姜湯。那時的父親,腰杆筆直,笑聲洪亮,不像現在這樣,總把“對不起”藏在沉默裏。
“爸,”孟雲的聲音混在雨裏,“等這事了了,我們去拍張全家福吧。”
父親的肩膀抖了一下,推着自行車的手緊了緊:“好,拍張大大的,掛在客廳最顯眼的地方。”
勞動監察大隊在老城區的一棟三層小樓裏,門口的台階長滿了青苔,被雨水泡得發滑。值班的老張師傅認識父親,看見他們渾身溼透地站在門口,趕緊遞來兩杯熱茶:“老孟,這麼大的雨,怎麼不明天來?”
“張哥,這事耽誤不得。”父親把牛皮紙袋遞過去,手指在袋口停了停,像是終於放下了什麼重擔,“這裏面是白雲龍用瘦身鋼筋、僞造單據的證據,還有他拖欠工人工資的名單。”
老張師傅的臉色沉了下來,戴上老花鏡翻看着單據,眉頭越皺越緊:“這狗東西,膽子也太大了!”他拍了拍父親的肩膀,“放心,我這就整理材料,上報給領導。你們留下聯系方式,有消息我第一時間通知你們。”
孟雲留下手機號,特意叮囑:“如果有人來問,就說沒見過我們。”老張師傅是父親的老戰友,值得信任,但白雲龍的勢力盤根錯節,不得不防。
離開監察大隊時,雨勢小了些。天邊泛起魚肚白,把雲層染成淡淡的粉。父親推着自行車往回走,腳步輕快了些,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路過街角的早餐攤,他突然停下:“吃碗熱餛飩吧,給你暖暖身子。”
餛飩攤的煤爐冒着熱氣,老板娘麻利地包着餛飩,竹篾筐裏的餛飩皮薄如紙,透着肉餡的粉色。父親要了兩碗,多加辣椒,是孟雲從小愛吃的口味。熱氣模糊了父子倆的眼鏡片,擦幹淨時,看見鄰桌坐着兩個穿黑雨衣的人,帽檐壓得很低,卻時不時往他們這邊瞟——是黑虎和灰狼。
“吃快點。”父親把餛飩往孟雲面前推了推,筷子在碗裏攪了攪,“他們不敢在這兒動手。”
孟雲沒抬頭,用勺子舀着餛飩,眼角的餘光卻盯着那兩人。黑虎的手在桌下動了動,像是在摸什麼東西——是鋼管,昨天在材料庫見過的那根,包着黑布,藏在雨衣裏。
“老板,結賬。”父親突然起身,把錢拍在桌上,拉着孟雲就走。剛走出早餐攤,黑虎和灰狼就跟了上來,腳步聲踩在積水裏,發出沉悶的響。
“孟老頭,站住!”黑虎的聲音像被雨水泡過,又冷又硬,“把東西交出來,饒你們父子倆一頓打。”
父親把孟雲往身後拉了拉,自己往前站了站,雨衣的帽檐滑下來,露出滿是皺紋的臉:“要打就來,我這條老命換我兒子的前程,值了!”
孟雲的心像被什麼東西揪緊了,他猛地掙開父親的手,擋在前面:“證據已經交上去了,你們再鬧,就是罪加一等。”他摸出手機,按下了錄音鍵,“剛才你們說的話,我都錄下來了,想聽聽嗎?”
黑虎的臉色變了變。他沒料到這小子這麼滑,眼裏閃過一絲狠勁,揮着鋼管就沖過來:“讓你多管閒事!”
孟雲早有準備,拉着父親往旁邊的窄巷躲。巷子很窄,只能容一個人過,黑虎和灰狼擠在一起,動作慢了半拍。孟雲記得這條巷,小時候和夥伴們玩“官兵抓強盜”,總愛往這兒鑽,裏面有個岔路口,能繞回家屬院。
“這邊!”孟雲拽着父親拐進岔路,腳下的石板路溼滑,父親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孟雲趕緊扶住他,才發現父親的腿在抖——不是怕,是疼,父親的老寒腿在雨天總犯。
“爸,你先走!”孟雲推了父親一把,自己轉身面對追上來的黑虎。他撿起地上的磚塊,掌心被棱角硌得生疼,卻死死盯着黑虎的眼睛,“有本事沖我來!”
黑虎的鋼管掃過來,孟雲矮身躲開,磚塊狠狠砸在他的胳膊上,聽見“咚”的一聲悶響,黑虎疼得嗷嗷叫。灰狼從側面撲過來,孟雲側身閃過,手肘撞在他的下巴上,灰狼的鼻血瞬間涌了出來。
“小兔崽子,敢還手!”黑虎紅了眼,鋼管往孟雲的頭砸過來。孟雲後仰躲開,後腰撞到牆上,疼得眼前發黑——是昨天在材料庫蹭破的傷口裂開了。
就在這時,巷口傳來警笛聲,由遠及近。黑虎和灰狼對視一眼,罵了句髒話,轉身鑽進另一條岔路,很快消失在雨幕裏。
孟雲靠在牆上喘氣,雨水混着汗水往下流,滴在地上的血漬裏,暈開小小的紅圈。父親跑回來,手抖得厲害,在他身上亂摸:“傷到哪兒了?讓你先走你偏不……”
“沒事。”孟雲笑了笑,指腹摸到後腰的傷口,黏糊糊的,“就是流了點血,不礙事。”
警車停在巷口,下來兩個警察,看到他們渾身是水,趕緊遞過來毛巾:“有人報警說這裏有鬥毆,是你們嗎?”
孟雲把剛才的錄音遞給警察,簡明扼要地說了情況:“我們舉報宏遠集團用瘦身鋼筋,他們就派人來搶證據。”
警察的臉色沉了下來,記下他們的信息:“你們放心,我們會調查。這段錄音我們先帶回局裏,作爲證據。”
回到家時,天已經亮了。母親看着孟雲滲血的雨衣,當場就哭了,翻出家裏的醫藥箱,用碘伏給他消毒。碘伏碰到傷口,疼得孟雲齜牙咧嘴,卻忍着沒出聲——母親的手抖得厲害,他怕她更擔心。
“都怪我。”父親蹲在門口,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煙蒂扔了一地,“要不是我籤了那合同,你們娘倆也不會受這罪……”
“爸,”孟雲忍着疼,扯了扯父親的胳膊,“這不是你的錯。是白雲龍太壞,我們只是在拿回屬於自己的東西。”
母親突然說:“剛才海寧來過電話,說她爸在工地看到白雲龍的車往城郊開了,好像在搬什麼東西。”
孟雲的眼睛亮了。城郊倉庫,王建軍!他們果然在轉移證據。他摸了摸胸口的玉佩,冰涼的玉質貼着皮膚,像在說“機會來了”。
“媽,我去趟城郊。”孟雲站起身,後腰的傷口扯得生疼,卻擋不住眼裏的光,“爸,你在家等着,順便跟陳建說一聲,讓他留意工地上的動靜。”
父親猛地站起來,把煙摁滅在地上:“我跟你去。”
“爸,你……”
“你是我兒子。”父親的聲音很沉,卻異常堅定,“要去一起去,要死一起死。”
孟雲看着父親眼裏的光,突然想起小時候,父親也是這樣,無論他闖了多大的禍,都會站在他前面說“我兒子沒錯”。他沒再拒絕,只是從醫藥箱裏拿了瓶碘伏,塞給父親:“路上擦。”
城郊的倉庫藏在一片荒地裏,周圍長滿了半人高的雜草,鐵門鏽得厲害,鎖孔裏塞着根鐵絲。孟雲趴在門縫上往裏看,裏面停着輛卡車,幾個工人正往車上搬木箱,王建軍站在旁邊抽煙,時不時看表,顯得很着急。
“他們要運走證據。”孟雲低聲說,摸出手機拍照,“我們得想辦法拖住他們,等警察來。”
父親撿起塊石頭,往倉庫後面扔過去,“哐當”一聲,驚得王建軍他們跳了起來。“誰?”王建軍的聲音發緊,手裏的鋼管握得死緊。
趁着他們分神,孟雲繞到倉庫側面,找到個破窗戶,鑽了進去。裏面的木箱堆得很高,上面印着“宏遠集團”的字樣,和材料庫的一樣。他撬開最上面的箱子,裏面果然是僞造的單據和賬本,還有幾本厚厚的流水賬,記錄着白雲龍這些年的非法交易。
“小兔崽子,敢耍我!”王建軍發現被騙,踹開倉庫門沖進來,手裏的鋼管照着孟雲就砸。孟雲抱着賬本往旁邊躲,後背撞在木箱上,箱子倒了一地,單據散落得到處都是。
父親從外面沖進來,一把抱住王建軍的腰:“小宇,快跑!”王建軍的力氣大,甩開父親,鋼管狠狠砸在他的背上,父親悶哼一聲,倒在地上。
“爸!”孟雲紅了眼,撿起地上的鐵棍就沖過去,和王建軍扭打在一起。他沒學過打架,但骨子裏的狠勁被激了出來——誰也不能動他爸。
就在這時,警笛聲由遠及近,越來越響。王建軍的臉瞬間白了,想跑,卻被孟雲死死抱住腿。“警察來了,你跑不掉了!”
倉庫外,警察沖了進來,很快控制住王建軍和工人。帶頭的警察看着滿地的單據,臉色鐵青:“這些都是證據,全部帶回局裏!”
父親被扶起來時,後背已經腫了一大片,卻還惦記着孟雲:“小宇,你沒事吧?”
孟雲搖搖頭,扶着父親往外走。陽光透過倉庫的破窗戶照進來,落在散落的單據上,像給那些見不得光的交易,鍍上了層正義的光。
回市區的路上,父親靠在警車後座,臉色蒼白,卻笑着說:“剛才你抱那小子的樣子,像頭小豹子。”
孟雲也笑了,摸了摸胸口的玉佩,螭紋的鱗片硌着皮膚,卻很踏實。他知道,白雲龍不會這麼輕易倒台,但今天他們贏了關鍵的一步——證據在握,正義站在他們這邊。
雨停了,天空藍得像塊洗幹淨的布。遠處的工地上,塔吊又開始工作了,陽光照在鋼筋上,泛着耀眼的光。孟雲看着窗外掠過的風景,摸了摸眉骨,那裏的線條在陽光下格外清晰,帶着股打了勝仗的銳氣。
他知道,這只是開始。但只要父子同心,只要還有人願意站出來說句公道話,再深的黑暗,也終會被陽光照亮。就像這場暴雨,下得再大,也總有停的時候,而雨後的天空,往往更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