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不幫我……是不是……根本就不愛我？”
江子默這句話，如同一條冰冷的毒蛇，倏然鑽入蘇語薇的耳中，纏繞住她混亂不堪的心神。聲音很輕，甚至帶着一絲受傷的脆弱，但其中蘊含的情感綁架和隱隱的威脅，卻重逾千斤。
蘇語薇猛地抬起頭，撞進江子默那雙布滿紅血絲、此刻寫滿了“失望”和“被拋棄感”的眼睛。
不愛他？
不，不是的。
正是因爲“愛”他，或者更準確地說，是依賴他此刻所代表的“理解”和“需要”，她才在沈亦風離開後，將他當成了唯一的浮木。正是因爲這份扭曲的依戀，她才一次次地爲他辯解，甚至不惜傷害了真正愛她的沈亦風。
如果現在連她都不幫他了，那他怎麼辦？他真的會被砍掉手，會成爲殘廢，那些凶神惡煞的人真的會去找她爸媽嗎？
她不敢想象那樣的後果。
沈亦風已經走了，她不能再失去江子默這個“唯一”的依靠了。她害怕重新變回一個人，害怕面對空蕩蕩的屋子和無邊無際的悔恨。
“我不是……我沒有不愛你……”蘇語薇的聲音帶着哭腔，慌亂地辯解着，仿佛不立刻證明自己的“愛”，就會真的失去眼前這個人。
“我只是……只是害怕……三十萬，抵押房子……這太大了……”她的目光再次落到那份冰冷的合同上，手指緊緊絞着衣角，骨節泛白。
江子默見她鬆動，立刻打蛇隨棍上，再次將她摟進懷裏，語氣變得無比溫柔，帶着誘哄：
“我知道你怕，語薇，我也怕。但這是唯一的辦法了。你相信我，只要渡過這個難關，我一定能翻身！到時候我們不僅能把抵押還清，還能有自己的事業。想想看，我們再也不用受任何人的氣，不用再看沈亦風的臉色，我們可以過得比誰都好！”
“比沈亦風過得都好……”這句話像魔咒一樣，在蘇語薇心頭盤旋。一種微妙的、想要證明自己選擇沒有錯、想要彌補內心對沈亦風巨大愧疚的扭曲心理，悄然滋生。仿佛只要幫江子默渡過難關，和他一起“成功”，就能向沈亦風、向所有人證明，她蘇語薇的選擇是對的，她離開沈亦風，也能過得很好。
這種荒謬的“補償心理”，混合着對失去依靠的恐懼、對牽連父母的擔憂，以及江子默持續不斷的情感勒索，終於徹底壓垮了她本就搖搖欲墜的理智。
她看着江子默“期盼”而“脆弱”的眼神，仿佛看到了他被逼到絕境的無奈。一股莫名的“責任感”和“拯救欲”涌了上來。
“好……我籤……”這兩個字幾乎是從她牙縫裏擠出來的，帶着顫音，也帶着一種豁出去的絕望。
江子默眼中瞬間迸發出狂喜的光芒，但他迅速低下頭掩飾住了。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將那份合同攤開在茶幾上，又變戲法似的拿出一支籤字筆，塞進蘇語薇冰涼的手裏。
蘇語薇握着那支筆，感覺有千斤重。她的手在劇烈地顫抖，筆尖懸在“借款人及抵押人”籤名的空白處上方，久久無法落下。腦海裏閃過父母把房產證交給她時欣慰的笑容，閃過沈亦風曾經提醒她“江子默不可靠”時嚴肅的表情……
“語薇？”江子默在一旁輕聲催促，語氣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蘇語薇猛地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所有的猶豫和恐懼都吸進肚子裏。然後，她睜開眼，不再去看那些條款，不再去思考後果，憑借着一種近乎自毀的沖動，手腕用力，在那份決定她命運的文件上，歪歪扭扭地籤下了自己的名字——蘇語薇。
筆尖劃過紙張，發出沙沙的聲響，如同命運的嘆息。
寫完最後一筆，她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氣，手一鬆，筆掉落在茶幾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她癱軟在沙發裏，大口喘着氣，臉色慘白如紙。
江子默迅速拿起合同，仔細檢查了一遍籤名，確認無誤後，臉上終於露出了毫不掩飾的、如釋重負的笑容。他小心翼翼地將合同折好，放回自己的內袋，仿佛那是無價之寶。
“語薇，謝謝你！我就知道，你是最愛我的！”他俯身想要擁抱她。
蘇語薇卻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避開了他的觸碰。一種巨大的、空茫的恐懼感，在她籤下名字的那一刻，才真正席卷了她。她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只知道，好像有什麼非常重要的東西，被她親手推出去了。
……
與此同時，新程運營的會議室裏，氣氛截然不同。
周一上午的部門例會準時開始。長方形的會議桌旁坐滿了運營部的成員，張啓山坐在主位，神色平靜。高宇辰坐在他左手邊第一個位置，姿態放鬆，甚至帶着點看好戲的悠閒。
會議進行到項目討論環節，高宇辰清了清嗓子，開口道：“張總，各位同事，關於星河灣社區的推廣方案，沈經理周末做了優化，現在讓他給大家介紹一下修改後的版本。”他特意強調了“周末”和“優化”這兩個詞。
沈亦風面色平靜地站起身，走到投影儀前，將自己的平板電腦連接好。熬夜帶來的疲憊還隱約留在他的眼底，但他的眼神卻異常清明和堅定。
他打開優化後的方案，開始簡潔地闡述整體思路和修改要點。當他提到重點加強了線下活動部分時，台下果然出現了質疑的聲音。
一位資歷較老的同事推了推眼鏡，提出疑問：“沈經理，據我了解，星河灣算是高端社區，但住戶裏退休幹部、老教師之類的也不少，老年人占比不低。你方案裏規劃的這些線上互動、短視頻挑戰，他們恐怕不太會參與吧？感覺有點脫離實際。”
高宇辰立刻接口，語氣帶着一種“我早就料到”的輕慢：“是啊，沈經理的想法很有創意，但可能對我們線下社區的實際情況了解不夠深入。理想很豐滿，但現實往往骨感啊。有些想法，看起來好，執行起來可能就不是那麼回事了。”
他這話看似客觀，實則是在暗指沈亦風缺乏經驗，方案華而不實。
會議室裏安靜下來，不少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沈亦風身上，想看他如何應對這幾乎是預料之中的發難。
沈亦風臉上沒有任何被質疑的惱怒或慌張。他甚至沒有立刻反駁，只是從容不迫地在平板電腦上滑動了幾下，調出了一個新建的文檔。
“李哥和高主管的顧慮很有道理。”他先肯定了對方的出發點，語氣平和，“所以，在優化方案之前，我昨天下午下班後，特意去了一趟星河灣社區，做了兩個多小時的實地走訪和調研。”
他這句話一出，高宇辰臉上的悠閒神色瞬間凝固了少許。
沈亦風點開文檔，裏面是他整理的清晰數據和幾張現場拍攝的照片。
“根據我的實地觀察和與部分居民的交流，初步估算，星河灣社區60歲以上的老年人，占比確實接近，甚至可能超過40%。”他將這個關鍵數據清晰地展示在投影屏幕上。
“因此，單純依靠線上推廣，確實無法有效覆蓋和打動這部分核心人群。這也是我爲什麼在優化方案中，重點強化了‘線下便民服務’環節的原因。”
他切換PPT頁面，展示出他精心設計的幾個線下活動模塊：免費理發、小家電維修、健康測量、兒童繪本角、鄰裏市集……
“比如，我們聯合附近口碑好的理發店，開展‘便民理發日’，吸引注重實惠和方便的老年人；聯系家電維修志願者或合作商家，設立‘老物件維修站’，解決老人們‘維修難、維修貴’的痛點；與社區診所或藥店合作，進行免費血壓血糖測量，關注他們的健康需求……”
他每說一項，都配有簡單的可行性分析和目標人群說明，條理清晰，直擊痛點。
“這些線下活動，門檻低，服務性強，能直接吸引老年人參與。而他們來了，他們的子女、家人，自然會關注到我們同步在社區內布置的線上活動二維碼、公衆號推廣信息。這樣一來，線下引流，線上深化，形成閉環，才能最大程度地覆蓋星河灣的全年齡段住戶，實現品牌的有效滲透。”
沈亦風的陳述不疾不徐，沒有華麗的辭藻，卻有着扎實的調研數據和清晰的邏輯鏈條作爲支撐。他不僅回答了質疑，更展現了一種立足於實際、解決問題的務實態度。
會議室裏一片安靜。
剛才提出質疑的李哥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其他同事也大多露出了贊同或思索的表情。
高宇辰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他張了張嘴，似乎還想挑點什麼毛病，但在沈亦風這份幾乎無懈可擊的調研和針對性極強的方案面前，一時竟找不到合適的攻擊點。
一直沉默聆聽的張啓山，此時微微頷首，臉上露出了贊許的神色。他看着沈亦風，目光中帶着認可：
“嗯，亦風這個思路調整得很好。立足於實地調研，抓住核心人群需求，線上線下結合得很緊密。方案的落地性和針對性都大大增強了。”
他環視了一下會議室，一錘定音：
“這個方向沒問題。方案的後續細化落地，亦風，你多費心，抓緊推進。”
“好的，張總。”沈亦風平靜地應下，關閉了投影。
會議繼續進行，但所有人看向沈亦風的目光，都已經悄然改變。那裏面，少了幾分最初的審視和懷疑，多了幾分對實力的認可和尊重。
沈亦風坐回自己的位置，面上依舊平靜，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桌下，他微微蜷縮的手指，緩緩鬆開了。
這第一步，他算是勉強站穩了。
而城市的另一端，蘇語薇正呆坐在沙發上，看着江子默心滿意足地離開的背影，手心裏卻全是冰冷的汗。她剛剛籤下的那個名字，如同一個巨大的烙印，燙得她靈魂都在發抖。
深淵，已在她腳下裂開。而她，正身不由己地，一步步滑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