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的病房裏,彌漫着消毒水特有的清冷氣味。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光潔的地板上切割出幾道蒼白的光帶。
劉慧蘭躺在病床上,鼻子裏插着氧氣管,臉色依舊帶着病態的灰白,但意識已經清醒。她緩緩睜開眼,視線有些模糊地適應着周圍的環境,最終定格在守在床邊、眼睛紅腫、臉色比她好不到哪裏去的蘇語薇身上。
看到女兒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再聯想到之前電話裏聽到的那個如同晴天霹靂般的消息,劉慧蘭胸口一陣劇烈的起伏,剛剛平穩一些的呼吸又變得急促起來。眼淚瞬間涌了上來,順着她眼角的皺紋無聲地滑落,浸溼了鬢邊的白發。
“媽……你醒了?感覺怎麼樣?還有哪裏不舒服?”蘇語薇看到母親流淚,心像被針扎了一樣,慌忙上前,聲音沙啞地詢問,帶着濃重的鼻音。
劉慧蘭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死死地盯着她,那雙曾經充滿慈愛和關切的眼眸裏,此刻只剩下無盡的痛心和一種近乎絕望的憤怒。她顫抖地抬起沒有輸液的那只手,指着蘇語薇,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帶着泣音:
“你個……你個糊塗蛋啊!”
她的聲音因爲虛弱和激動而斷斷續續,卻字字敲打在蘇語薇的心上。
“這房子……是我和你爸……省吃儉用一輩子,一塊錢一塊錢給你攢出來的陪嫁!是我們想着……你以後無論遇到什麼事,都能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是我們給你……給你留的底氣啊!”
劉慧蘭的眼淚流得更凶了,聲音也拔高了些,帶着撕心裂肺的質問:
“你說抵押就抵押了?三十萬!蘇語薇,你告訴我,你拿這三十萬去幹什麼了?啊?是不是又爲了那個不着調的江子默?是不是?!”
最後那句話,她幾乎是吼出來的,帶着一種早已看透卻不願相信的悲憤。
蘇語薇被母親從未有過的激烈態度和直指核心的質問嚇得渾身一顫,下意識地就想爲江子默辯解,也爲自己的行爲尋找一個看似合理的借口。她慌亂地抓住母親的手,語無倫次:
“媽……不是,子默他……他不是不着調,他是遇到了難處,很大的難處!他被人逼債,如果不還錢,那些人會砍了他的手的!他……他也是沒辦法……他跟我保證過了,等他周轉過來,立刻就把錢還上,把抵押撤了!媽,你信我,他真的會還的!他只是暫時困難……”
“夠了!”
劉慧蘭猛地甩開女兒的手,力道之大,讓蘇語薇踉蹌了一下。她氣得渾身都在發抖,胸口劇烈起伏,監護儀上的數字瞬間跳高,發出刺耳的警報聲。
護士聞聲快步走進來查看情況,安撫了一下劉慧蘭,調整了一下儀器,用不贊同的眼神看了一眼蘇語薇,示意她不要刺激病人。
等護士離開,劉慧蘭死死盯着女兒,眼神裏是徹底的心寒和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聲音因爲極力壓抑憤怒而變得低沉嘶啞:
“你還執迷不悟!到了這個時候,你還在爲他說話!蘇語薇,你的腦子呢?被狗吃了嗎?!”
她喘着粗氣,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說道:
“我告訴你蘇語薇,你給我聽清楚了!你要是不馬上跟那個江子默斷了,徹底斷了!然後想辦法,立刻、馬上,去把這破事解決了,把房子給我原封不動地拿回來!”
她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剮在蘇語薇臉上,帶着最後通牒般的狠厲:
“否則……否則我就當……我就當沒生過你這個女兒!”
這句話如同驚雷,在蘇語薇耳邊炸開。她難以置信地看着母親,看着那雙寫滿了絕望和決絕的眼睛,渾身冰冷,如墜冰窟。母親……不要她了?
一直沉默地站在病房角落的蘇正德,這時緩緩走上前。他沒有像妻子那樣激動地斥責,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嘆了口氣,那嘆息裏充滿了無盡的疲憊和濃得化不開的失望。
他看了看病床上情緒激動的妻子,又看了看呆立原地、面無血色的女兒,布滿皺紋的臉上是掩飾不住的痛苦。他什麼也沒說,只是伸手,輕輕拍了拍妻子的肩膀,示意她冷靜,然後又默默地退回了角落,仿佛一尊瞬間蒼老了十歲的雕像。
他的沉默,比任何責罵都更讓蘇語薇感到窒息和羞愧。
最終,蘇語薇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病房。母親那句“沒生過你這個女兒”像魔咒一樣在她腦海裏盤旋,讓她恐懼,讓她無地自容。
看着女兒倉皇離開的背影,蘇正德佝僂着腰,在原地站了許久。病房裏只剩下監護儀規律的滴答聲和劉慧蘭壓抑的啜泣聲。
許久,蘇正德才緩緩挪動腳步,走到妻子床邊,給她掖了掖被角,低聲道:“你別太激動,身體要緊。我……我出去一趟。”
劉慧蘭閉着眼,淚水不斷從眼角滲出,沒有回應。
蘇正德默默嘆了口氣,轉身離開了醫院。
他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銀行。從懷裏掏出一個有些年頭的存折,那是他這些年一點點攢下來的退休金補貼,原本是打算留着應急,或者給老伴買些好東西的。
他走到櫃台前,沉默地將存折遞了過去,聲音幹澀:“取五萬。”
工作人員辦理業務的時候,他看着屏幕上那串數字急劇減少,心裏像被什麼東西堵着,悶得發慌。這五萬塊,對於三十萬的抵押款和高額的利息來說,無疑是杯水車薪。但他沒有辦法。
他害怕。害怕那些放貸的人真的會找上門,騷擾女兒,甚至做出更過激的事情。女兒已經糊塗至此,他不能眼睜睜看着她被逼到絕境。他這把老骨頭,能幫她擋一點,就算一點吧。
取出厚厚一沓現金,蘇正德小心翼翼地裝進隨身帶的舊布袋裏,仿佛捧着千斤重擔。他又按照之前偷偷記下的合同上的還款賬戶信息,將這五萬塊錢,全部轉了過去,勉強夠支付第一個月的高額利息。
做完這一切,他站在銀行門口,看着街上車水馬龍,陽光有些刺眼。他抬手揉了揉發澀的眼睛,只覺得身心俱疲。
女兒闖下的禍,像一塊巨大的石頭,壓在了這個本已可以安享晚年的家庭頭上。而這五萬塊,僅僅是一個開始。未來的擔子有多重,他不敢細想,只能咬着牙,一步一步,艱難地往前走。
沉默的付出背後,是深沉的,卻也帶着無盡苦澀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