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還沒褪盡時,我已經蹲在部落東邊的灌木叢裏,手裏的平板屏幕泛着幽光。離線下載的《本草綱目》電子版在陽光下有些刺眼,我用袖子擦了擦屏幕上的指紋,指尖劃過 “野菜篇” 的條目,目光最終停留在 “馬齒莧” 的配圖上。
“葉片肥厚,莖帶紫紅色,伏地生長……” 我念叨着文字描述,抬頭在灌木叢裏搜索,很快在一簇蒲公英旁邊找到了目標。這株馬齒莧的葉片上還掛着晨露,紫紅色的莖稈貼着溼潤的泥土蔓延,跟平板上的插圖幾乎一模一樣。
“首領您蹲這兒幹啥?” 姜玄伯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他背着個藤筐,裏面裝着剛采的野果,枝條上還掛着幾片沾露的葉子。看到我手裏發光的平板,他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木杖在地上戳出個小坑,“又拿祖地神物跟草木說話?”
我沒抬頭,用石刀小心翼翼地割下馬齒莧的嫩莖,汁液立刻滲出來,帶着點黏滑的質感。“這東西能吃,還能治病。” 我把割好的馬齒莧放進藤筐,抬頭時正好撞見姜玄伯皺起的眉頭。
“巫嫗說過,路邊的野草不能亂吃。” 他蹲下身,用手指撥了撥馬齒莧的葉片,“去年阿木家的小子就是吃了不知名的草,上吐下瀉差點沒挺過來。” 他突然壓低聲音,“您忘了?上次您還說,祖地的神草得用神農尺點過才能吃。”
我舉起平板,把馬齒莧的插圖湊到他眼前:“這不是神草,是能吃的野菜。你看這圖,跟咱們眼前的一模一樣。” 我滑動屏幕,調出 “藥用篇”,“它還能治拉肚子,搗爛了敷在傷口上,能消炎止血。”
姜玄伯的目光在屏幕和野菜間來回切換,突然 “哎呀” 一聲:“這神物上的畫,比巫嫗的圖騰還像!” 他伸手想摸屏幕,指尖快碰到時又猛地縮回去,像是怕被綠光燙傷,“祖地的人都把草木畫下來了?”
“不僅畫下來,還記了它們的性子。” 我割了一把馬齒莧放進藤筐,起身往更深的林子走,“今天咱們不光要找能吃的,還得找能治病的。你把巫嫗常用的草藥也帶來,咱們對照着認認。”
姜玄伯雖然還有疑慮,但還是快步跑回部落。半個時辰後,他背着個更大的藤筐回來,裏面碼着十幾捆草藥,有的帶着花苞,有的根莖粗壯,葉片上還沾着新鮮的泥土。巫嫗拄着拐杖跟在後面,裹着獸皮的身子佝僂着,渾濁的眼睛在看到平板時突然亮了亮。
“神物顯靈了……” 巫嫗喃喃着,從藤筐裏抽出一株開着黃色小花的草藥,顫巍巍地遞到我面前,“這是‘止瀉草’,老身用了一輩子,就是不知道它叫啥名。”
我接過草藥對照平板,發現這是 “委陵菜”,確實有止瀉功效。葉片邊緣的鋸齒形狀、根須的粗細,甚至花瓣的數量,都跟文獻描述分毫不差。“它叫委陵菜,根煎水喝,止瀉效果比葉子好。” 我用石刀切開根部,斷面立刻滲出黃白色的汁液,“你看這根的斷面,沒有黑心,就是好藥。”
巫嫗的眼睛瞪得圓圓的,伸手摸了摸委陵菜的根須,突然往我面前一跪,額頭差點碰到沾滿露水的草葉:“首領果然得了祖地真傳!老身認了一輩子草,竟不知道它的根更管用!”
姜玄伯連忙把她扶起來,卻忍不住湊到平板前,手指在屏幕上虛點着:“那這神物上有沒有說,啥草是不能碰的?前幾天石生的侄子就被毒草蜇了,胳膊腫得像野豬腿。”
我滑動屏幕找到 “毒草篇”,指尖在 “斷腸草” 的條目上頓住。插圖裏的斷腸草開着紫色小花,葉片呈披針形,跟旁邊的金銀花長得極像,只是莖稈上帶着細小的絨毛。“這個要記牢。” 我把平板轉向他們,特意放大了莖稈的細節,“跟金銀花長得像,但莖有毛,葉片更窄,碰了會死人。”
姜玄伯突然吸了口涼氣,從藤筐角落裏翻出一株草藥,花瓣也是紫色的,只是葉片更寬些。“那這個呢?” 他的聲音有些發緊,“巫嫗前幾天還用它治過咳嗽。”
我仔細對比了葉片形狀和莖稈特征,確定這是無毒的紫花地丁。“這個能治瘡毒,沒問題。” 我用石刀割下一片葉子,讓他看斷面的汁液,“斷腸草的汁是乳白色的,這個是透明的,以後就這麼分。”
接下來的兩個時辰,我們在林子裏一寸寸地排查。我教他們區分能吃的莧菜和有毒的石龍芮 —— 前者的莖稈光滑無棱,後者的莖上有細密的絨毛;教他們辨認止血的三七和類似的藤三七 —— 前者的根呈類圓錐形,後者的塊根更接近球形。每確認一種草藥,姜玄伯就用炭筆在獸皮上畫下來,旁邊標注着我教的區分要點,石刀在獸皮上劃動的聲音,像在給這些草木刻下生存密碼。
走到一片潮溼的窪地時,巫嫗突然指着一叢開着白色小花的植物擺手:“那是‘爛腸花’,碰不得!” 她的聲音帶着顫抖,拐杖在地上劃出深深的痕跡,“三年前有個外鄉部落的人誤食了,當天就拉血而死,屍體都發綠。”
我湊過去觀察,這株植物的葉片對生,花呈漏鬥狀,根部有股刺鼻的氣味。對照平板後,我發現這確實是斷腸草的一種,學名叫 “鉤吻”。“挖的時候要戴藤手套。” 我從挎包裏掏出用獸皮縫制的手套,這是後勤組昨天剛做好的,“根、莖、葉全有毒,哪怕燒過的灰燼都不能碰。”
姜玄伯蹲在旁邊,用炭筆飛快地在獸皮上畫着斷腸草的樣子,特意把紫色的花蕊塗得格外醒目。“得讓所有人都認住它。” 他的額頭滲着汗,滴在獸皮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印記,“以前只知道有毒,哪曉得要這麼多講究。”
中午的日頭曬得人脊背發燙時,我們的藤筐已經裝得滿滿當當。能吃的野菜單獨放在一邊,馬齒莧、灰灰菜、莧菜堆得像座小山;藥用的草藥按功效分類,止血的三七、消炎的蒲公英、止瀉的委陵菜各自捆成小束,根莖類的則埋在溼潤的泥土裏保鮮。
回到部落後,我讓後勤組的婦女把野菜分類處理:馬齒莧用沸水焯過再曬,能保存更久;灰灰菜要反復淘洗,去除苦味;莧菜則直接用來煮湯,搭配早上狩獵組帶回的野豬肉,鍋裏很快就飄出誘人的香味。
“首領,這草真能吃?” 一個梳着雙辮的年輕婦女抱着陶罐,看着裏面翻滾的莧菜葉,眼神裏滿是猶豫。她的孩子上個月剛因爲誤食毒草鬧過肚子,現在看到陌生的野菜就發怵。
我盛了一碗莧菜湯,當着所有人的面喝了一大口。湯汁帶着野菜的清香,野豬肉的油脂浮在表面,燙得舌尖發麻卻格外爽口。“你看,沒事。” 我把碗遞到她面前,“晚上讓孩子多喝點,這菜補鐵,能讓他長得像石生一樣壯。”
婦女半信半疑地接過碗,旁邊的巫嫗突然開口:“首領說能吃就錯不了。” 她拄着拐杖走到陶罐邊,用木勺舀起一勺湯聞了聞,“老身活了六十年,頭回知道路邊的野草能煮出這麼香的湯。”
下午的陽光斜斜地照進臨時搭起的草藥棚,我和姜玄伯、巫嫗圍坐在石板旁,開始制作簡易藥箱。後勤組的婦女們送來十幾個粗細均勻的竹筒,內壁已經用沸水燙過,還帶着竹子的清香。
“這個裝止血粉。” 我拿起一根短竹筒,把曬幹的三七和蒲公英研成的粉末倒進去,用麻布塞住筒口,再用藤條捆緊。三七的粉末是淡棕色的,蒲公英的則帶着點灰綠,混合在一起後散發出淡淡的藥香。
姜玄伯負責處理外傷藥。他按照我教的方法,把馬齒莧搗爛後拌上鬆脂,裝進稍粗的竹筒裏,用木塞密封。“這東西真能治傷口發炎?” 他捏着竹筒晃了晃,裏面的藥泥發出輕微的響動,“上次石生被石斧劃了個口子,腫了半個月才消。”
“不光能消炎,還能生肌。” 我從平板裏調出 “外傷處理” 的圖解,指着清創、敷藥、包扎的步驟,“以後處理傷口,先用煮沸的清水沖洗,再敷這個藥泥,最後用幹淨的麻布包扎,每天換一次藥。”
巫嫗則在整理止瀉藥。她把委陵菜的根曬幹後切成薄片,按照每筒三十片的量分裝,還在竹筒外壁用炭筆做了標記 —— 三道橫線代表成人劑量,兩道代表兒童。“老身以前只知道煮水喝,哪想到要曬幹了存着。” 她看着碼得整整齊齊的藥筒,突然笑了,臉上的皺紋擠成一朵花,“這樣哪怕冬天大雪封山,也不怕拉肚子了。”
傍晚時分,第一套簡易藥箱終於完成了。六個竹筒並排放在石板上,分別裝着止血粉、消炎膏、止瀉片、退燒草藥、解毒劑(用綠豆和甘草制成)和處理外傷的工具(煮沸過的骨針、麻線和麻布)。姜玄伯找來塊結實的獸皮,把竹筒包成一捆,外面用藤條捆了個十字結,方便攜帶。
“這箱子得讓專人管着。” 我把藥箱遞給巫嫗,她的手指在竹筒上輕輕摩挲,像是在撫摸稀世珍寶。“以後誰不舒服,就讓他們來找你,按咱們今天說的法子治。”
巫嫗接過藥箱,突然往我面前一跪,這次姜玄伯沒攔着。她的額頭磕在石板上,發出清脆的響聲:“老身代表全族謝首領賜藥!” 她的聲音帶着哭腔,渾濁的眼淚順着臉頰的皺紋往下淌,在下巴處匯成水珠滴落在藥箱上,“要是早有這些神藥,去年冬天就不會……”
後面的話被哭聲淹沒了。周圍的婦女們也跟着抹眼淚,有個抱着孩子的婆娘走到我面前,把孩子往我懷裏塞:“首領您摸摸他,這孩子上個月差點沒了,多虧了您帶回來的法子!”
我抱着孩子,他的小手緊緊抓着我的袖口,掌心的溫度燙得人心裏發顫。這孩子的臉頰還有點消瘦,但眼神明亮,不像剛從鬼門關走回來的樣子。“以後會好的。” 我輕輕拍了拍他的背,“有了這些藥,咱們部落的人都能健健康康的。”
就在這時,石生抱着個少年匆匆跑來,少年的胳膊上纏着沾滿血的麻布,臉色蒼白得像塊石灰石。“首領!快看看他!” 石生的聲音帶着焦急,把少年放在石板上,“剛才練投石的時候被碎石劃了個大口子,血流不止!”
我趕緊打開藥箱,讓後勤組的婦女燒熱水。姜玄伯按住少年的肩膀,巫嫗則顫抖着雙手打開裝止血粉的竹筒。我用骨刀小心地割開染血的麻布,傷口立刻暴露出來 —— 在胳膊肘上方,大約三寸長,邊緣還沾着泥土和草屑,血珠正不斷往外滲。
“別怕。” 我輕聲安慰少年,用煮沸後放涼的清水沖洗傷口,他疼得渾身發抖,卻咬着牙沒吭聲。沖洗幹淨後,我撒上止血粉,白色的粉末立刻被血染紅。接着塗上消炎膏,最後用幹淨的麻布緊緊包扎好,在傷口上方用藤條系了個活結,方便調節鬆緊。
整個過程不過一刻鍾,原本滲血的傷口已經止住了血。少年的臉色雖然還有點白,但呼吸平穩了許多。“明天這個時候來找我換藥。”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這幾天別用這只胳膊使勁,好得快。”
石生看着包扎好的傷口,突然往我面前一抱拳:“首領,以前咱們受傷只能靠巫嫗跳大神,十有八九都爛了。您這法子…… 真神!” 他的聲音裏帶着激動,旁邊圍觀的族人也跟着點頭,眼神裏的敬畏比早上更甚。
夜幕降臨時,草藥棚裏還圍着不少人。有的來問自家孩子咳嗽該用哪種藥,有的來討教野菜的吃法,還有的純粹是來看熱鬧,想親眼見見那能發光的 “草藥神物”。姜玄伯被問得煩了,幹脆讓我把平板裏的草藥插圖一張張翻給大家看,他在旁邊當解說,遇到說不清楚的地方就用炭筆在地上畫。
“這個是蒲公英,葉子能吃,根能消炎……”
“這個是蒼耳子,果實不能吃,但煮水洗頭能治頭癢……”
“這個是車前草,全株都能入藥,特別是種子,治拉肚子最管用……”
火把的光在人群裏跳動,把每個人的臉映得忽明忽暗。我看着他們專注的眼神,突然覺得這平板屏幕上的《本草綱目》,不再是冰冷的文字和圖片,而是一條條連接着生命的繩索。當這些繩索被一雙雙粗糙的手握住時,就能拉出一個個在蠻荒裏掙扎求生的希望。
姜玄伯送我回茅草屋時,手裏還提着半筐處理好的馬齒莧。“首領,明天我帶幾個人再去采些,讓後勤組曬成幹菜。” 他的聲音裏帶着興奮,木杖敲擊地面的節奏都比平時輕快,“有了這些野菜和草藥,別說三個月後的仗,就是再過半年,咱們也餓不着、病不倒!”
我接過馬齒莧,指尖觸到葉片上殘留的陽光溫度。遠處的山林裏傳來幾聲狼嚎,但部落裏很安靜,只有石臼搗藥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像在爲這個夜晚哼唱着安寧的調子。
回到茅草屋,我把平板放在石板上,屏幕還亮着,停留在 “急救篇” 的頁面。月光從屋頂的破洞照進來,正好落在屏幕上,把那些草藥的插圖映得像活過來的精靈。
我知道,這些簡易的藥箱和草藥知識,或許比不上現代醫院的設備,但在這片缺醫少藥的蠻荒土地上,已經是能救命的珍寶。就像曲轅犁改變了耕種,堆肥法改變了土地,這些草藥,終將改變部落的生存軌跡。
明天,我還要教他們制作更有效的解毒劑,教他們識別能退燒的柴胡,教他們用艾草驅趕蚊蟲。或許不用等到阪泉之戰,我們就已經贏了 —— 贏在了能讓更多人活下去的智慧裏。
平板的電量還剩三分之一,我關掉屏幕,把它放進挎包。茅草屋外,姜玄伯還在跟巡邏的戰士說着什麼,聲音裏的笑意隔着門板都能聽見。我握緊了懷裏的簡易藥箱,竹筒外壁的炭筆標記在黑暗裏隱隱可見,像一串守護生命的符咒。
夜色漸深,部落裏的燈火一盞盞熄滅,只有草藥棚還亮着微光,巫嫗大概還在整理今天采回的草藥。我躺在草堆上,聞着空氣中淡淡的藥香,突然想起博物館裏那尊神農嚐百草的雕像 —— 原來,所謂的神性,從來不是騰雲駕霧的奇跡,而是彎腰識別一株草藥的耐心,是把求生的知識傳給後人的執着。
這一夜,我睡得格外安穩。夢裏沒有阪泉的號角,只有漫山遍野的草藥在月光下輕輕搖晃,葉片上的露珠閃着光,像無數雙守護生命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