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談星言是被香醒的。
恒溫加熱器上擺着熱騰騰的預制菜,罷工的溫控系統已經恢復,房間裏是舒適的27度,她身上搭着薄被,一只絢麗的熒光藍閃蝶優雅地飛過來和她碰了碰鼻子,隨後化作光粒穿牆而去。
她伸了個懶腰,舒舒服服地起身走到桌邊吃飯,她的光腦不知何時被取下,規規矩矩地放在了桌上。
談星言發着呆,一邊夾菜,一邊望着晦暗天幕上紅猩猩的血色黃昏,莫名有些想念中心區永遠晴朗明亮的天空。
“在想什麼。”
窗外傳來一道清淡的男聲,D18那張好看的臉就這樣水靈靈地冒了出來。
談星言望過去時他剛好轉過身倚靠着窗台,她只能看見對方露出來的小部分側臉,冷白的臉頰濃黑的碎發,素極反豔,給人一種濃鬱卻又冷冽的沖擊感。
她隨便吃了幾口飯,預制菜翻來覆去吃了兩個月,再好吃也已經有些膩味,幹脆停筷開了一管葡萄味營養液。
談星言一邊喝,一邊回答,“我在想,前線的天永遠這麼黑這麼沉,什麼時候才能見到藍天太陽,白雲飛鳥。”
D18此時和她一起看着天邊的一線血紅被黑暗漸漸吞沒,微微恍惚,八年,他已經有八年沒有見過陽光了。
“天原來是藍色的嗎?”D18努力地想象了一下,卻覺得怪異又違和,“和你眼睛的顏色一樣?”
“不是,那種藍色很亮,很透,幹淨得像是洗過一樣,雲朵也像棉花糖一樣雪白雪白的,看起來蓬鬆又柔軟。”
D18又問,“什麼是棉花糖?”
談星言愣了愣,向他解釋,“是一種入口即化的詐騙小吃,只用一勺白糖,就可以做成一個氣球那麼大。”
她見D18的臉側了側,生怕對方問出“氣球”是什麼之類的問題,搶先問道:“你是在哪裏長大的?”
D18頓了頓,低聲道:“......第四圈層12區的一個繁育基地,那裏常年陰雨連綿,就算出太陽,天也是灰白的。”
他從記事起就是做不完的功課和沒有盡頭的訓練,16歲分化成S級哨兵後便被分配到東部黑塔服役,他連抬頭看天的時候都很少,更沒見過什麼藍天白雲。
談星言不知爲何想起了對方精神圖景中那座高大的神廟廢墟。
精神圖景不會憑空創造,其具象化的內容一定是對進化者意義重大的存在。
他是繁育哨兵,怎麼會有信仰?談星言鬼使神差地問他,“你很喜歡神廟嗎?”
D18怔了怔,搖頭道:“不。”
“只是曾經有個培育者信奉國教太陽神,帶我們去過一次神廟。”
他那時還小,被對方狂熱又虔誠的神情震懾,羨慕對方有自己的“神”可以侍奉,心與靈魂都有歸處,看起來那麼滿足。
而他總是茫然的,沒有目的,沒有終點,沒有理由,像個空心的提線木偶一般按部就班地做着別人需要他做的事,漸漸趨於麻木,也習慣了那種空虛。
他曾不甘出身,曾怨恨命運,也曾無數次祈求着得到拯救,卻沒有一次得到過回應。就這樣熬着,從繁育基地到遊離區,從一個牢籠到另一個牢籠。
神廟破碎,信仰無用。
天邊的血色消失,天徹底黑了。
D18說,“我不信神。”
空氣寂靜下來,從剛剛輕鬆的閒聊,變成了一種莫名流動的憂鬱與壓抑。
談星言不喜歡這種氛圍,她靜靜地看着對方,也沒有追問,只是忽然道:“......不要放棄尋找自己想要的東西。”
D18轉過頭,有些疑惑,“什麼?”
“沒什麼,”談星言笑了笑,語出驚人道:“要來我的精神圖景看看嗎?”
D18:!!!
那雙碧色的眼睛有一瞬間驚訝地瞪圓了,冷白的耳尖瞬間充血變紅,連話都說不出來,幹脆地轉身就跑。
談星言在窗台邊看着對方堪稱落荒而逃的背影,忍不住嘲笑出聲。
膽小的笨蛋。
捉弄成功的愉悅令她心情輕鬆起來,談星言拿起光腦,隨手打開查看,然而她一看置頂灰色賬號彈出的999+的未讀信息,唇角的笑意猛然僵住。
“啪。”
起猛了,斷聯兩年的家夥詐屍了。
她一把將光腦蓋住,以爲自己出了幻覺,再次打開,手指顫抖地點了進去。
消息自動跳轉到第一條未讀。
【言言,哥哥走了,可以生氣,但不要悄悄哭。(216年6月6日)】
【哥哥不在家,你要乖,好好吃飯,不要熬夜,不要和父親起沖突,談三談四不聽話就揍,如果被欺負了就好好記仇,哥哥回來幫你一個一個教訓回去。會記得給你帶禮物。(216年6月7日)】
【北方很漂亮,是你小時候向往的冰雪世界,不過這裏很冷,你要是來了會被凍成小冰棍。(216年6月8日)】
......
【北邊的星空很美,站崗的時候一邊數星星,一邊想妹妹在做什麼呢?往年這個時候,花園裏的葡萄都熟了,這次沒有哥哥攔着,可不要貪嘴一次性吃太多。(216年8月13日)】
......
【消息還是發不出去,想聽你喊哥哥了。(216年12月30日)】
......
【生日快樂。哥哥今晚見到了紫色的流星,已經幫你許了十個願望,希望世界上所有美好的東西都隨着流星落到你身邊。(217年4月19日)】
......
【昏迷的時候,夢到你哭。哥哥沒讓別的向導安撫,想着你就還能堅持下去。你還好嗎,有交到新朋友嗎,長高了嗎......還能再見你嗎?(217年8月22日)】
......
【北邊的寒冷與極夜太過漫長,想到你才像是感受到了春天。我在離太陽最近的雪山上搭了十八座祈福石塔——致我的春風,我的仲夏夜夢,我永不凋謝的洋桔梗。(218年2月11日)】
......
【等我。(218年7月19日)】
談星言草草翻過未讀信息,看着對方從溫柔窩心的日常問候到放飛自我開始吟唱,直到手指都酸軟了才劃到最末端。
最後一條消息,就是今天!
她想到某種可能,渾身一個激靈,飛快發出一句“你回來了?”
然而消息發不出去。
和哥哥的通訊鏈路被切斷了。
*
中心區,侯爵府,談家公館。
身量極高、留着狼尾碎發的青年一身筆挺軍裝,胸前帶着亮晶晶的勳章,從頭到腳意氣風發,連軍靴都擦得油光鋥亮,往哪兒一站就是說不出的英俊耀眼,光芒萬丈。
他懷中抱着一大捧雪青色的洋桔梗,腳步急促地穿過庭院,無視所有人的驚呼與問候,風一樣徑直沖進屋內,卻又在雙腳踏入久別的家中時放輕了腳步。
捧着花束的手格外緊繃,談宴笙深吸一口氣,按耐住急切無比的沖動,一個個地方找過去,想要悄悄出現在妹妹面前,給她一個大大的驚喜。
他腦海中不斷想象着對方的表情,胸腔中的情緒沸騰鼓漲,快要決堤而出。
書房,琴房,靜音室,妹妹的房間,他的房間......都不在。
對了。
又到了葡萄成熟的季節。
往年她最喜歡賴在葡萄藤架下他親手扎的吊籃裏,搖搖晃晃地吃着葡萄,在斑駁溫和的細碎陽光中小貓一樣犯困。
這回肯定也一樣。
他再也壓抑不住激動與想念,捧着花繞過花房的玻璃走廊,加快,再次加快,最後忍不住奔跑起來——
被人精心打理過的幽涼綠蔭下,一串串晶瑩飽滿的葡萄紫水晶一樣滿掛藤枝,吊籃在微微搖晃着,模糊身影慵懶倚坐,他已經看見了一片白色的裙角。
唇角勾起難以控制的笑容,他飛快地越過拐角,明亮的眼睛卻在觸及那人的一瞬間變得驚愕,隨即猛地沉了下來。
不是妹妹。
而是穿着妹妹的裙子,坐着妹妹的專屬位置,待在只屬於他和妹妹的玻璃花園裏,姿態悠閒得活像一個女主人的陌生人。
“你,是,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