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三日後,奉天殿。
卯時剛過,天還未全亮,巨大的漢白玉廣場上,已經站滿了前來上朝的文武百官。
與往日的早朝不同,今日的氣氛,格外凝重。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今天的朝會,主角不是國家大事,也不是邊關戰報,而是一個名叫朱夜的商人。
一個商人,要在這帝國的最高殿堂之上,與當朝儲君對簿公堂。
這在大明開國以來,是破天荒的頭一遭。
官員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低聲交談着,眼神卻不時地瞟向兩個方向。
一個,是東宮屬官聚集的地方。以黃子澄、齊泰爲首的詹事府官員,個個面色嚴肅,眼神裏帶着一種志在必得的傲慢。經過這兩日的奔走串聯,他們已經得到了絕大多數文官的支持。在他們看來,這場對質,勝負已定。
另一個方向,則只有孤零零的一個人。
朱夜。
他穿着一身嶄新的青色布袍,這是商人所能穿的最好料子,但在這滿朝的朱紫錦袍之中,依舊顯得寒酸無比。
他沒有官帽,只能束發,獨自一人站在百官隊列的末尾,身形挺拔,神色平靜,仿佛不是來接受審判,而是來參觀風景的。
這種極致的平靜,與周圍緊張壓抑的氣氛格格不入,引來了無數或好奇、或輕蔑、或同情的目光。
“那人就是朱夜?看着也不像三頭六臂啊。”
“哼,一個市井小人,不知走了什麼狗屎運,竟能驚動聖駕。待會兒有他哭的時候。”
“我倒覺得此人膽色不凡。你看他那樣子,哪裏像是要掉腦袋的人?”
“膽子再大有什麼用?得罪了東宮,神仙也救不了他。”
議論聲中,鴻臚寺的官員高唱一聲:“時辰到——!百官上殿——!”
厚重的殿門緩緩打開,百官們整理衣冠,魚貫而入。
朱夜跟在隊伍的最後,踏上了奉天殿那光滑如鏡的金磚地面。
一入大殿,一股皇權的威壓便撲面而來。九根巨大的盤龍金柱,直通穹頂,上面雕刻的巨龍仿佛隨時都會活過來。大殿兩側,侍立着一排排身披金甲的御前侍衛,手持長戟,面無表情,如同雕塑。
而大殿的最深處,九層白玉台階之上,那張巨大的龍椅上,端坐着一個身穿黃色龍袍的蒼老身影。
正是大明帝國的開創者,洪武大帝,朱元璋。
他雖然年邁,但目光依舊如鷹隼般銳利,掃視着殿下的每一個人,仿佛能洞穿人心。
龍椅之下,左手邊稍低的位置,擺着一張稍小的椅子,朱允炆穿着一身親王規制的朝服,端坐其上。他的臉色有些發白,眼神飄忽,不敢與龍椅上的皇爺爺對視。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山呼海嘯般的朝拜聲中,朱夜也跟着跪了下去,將頭深深地埋在臂彎裏。
他能感受到,一道銳利的目光,在他的身上停留了片刻。
“平身。”朱元璋的聲音響起,帶着一絲蒼老的沙啞,卻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威嚴。
百官起身,分列兩旁。
朱夜依舊跪在原地,因爲他沒有官身,沒有站立的資格。
大殿裏一片寂靜,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一個人的身上。
朱元璋的目光,從朱允炆蒼白的臉上掃過,又落在了黃子澄的身上,最後,才定格在殿中那個孤零零的身影上。
“堂下所跪何人?”他明知故問。
“草民朱夜,叩見陛下。”朱夜的聲音響起,清晰,沉穩,不大不小,正好能讓殿上的每一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朱夜。”朱元璋慢慢地念着這個名字,“咱聽說,有人狀告你,是藍玉逆黨餘孽,可有此事?”
來了。
朱夜心中一凜,知道正戲開始了。
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先重重地磕了一個頭。
“回陛下,確有此事。草民惶恐,草民冤枉!”
“冤枉?”朱元璋的語氣聽不出喜怒,“那你倒是說說,你冤在何處?”
朱夜還未開口,一旁的黃子澄已經搶先出列,手持象牙笏板,躬身道:“陛下,臣有本奏!”
“準。”
“陛下!”黃子澄的聲音慷慨激昂,充滿了正氣,“臣彈劾此人!此人來歷不明,三年前憑空出現在金陵,短短三年,便從一個身無分文的流民,搖身一變,成爲坐擁萬貫家財的巨富!其斂財之速,駭人聽聞!臣敢問,若非背後有逆黨財力支持,他一個毫無根基的商人,如何能做到?”
他這番話說得極有煽動性,殿中不少官員都露出了認同的神色。
黃子澄見狀,心中一定,繼續說道:“其二,此人行事詭譎,專營一些聞所未聞的‘海外奇物’,結交權貴,擾亂市場,其心叵測!臣聽聞,其售賣的所謂玻璃鏡,一面便要價上千兩白銀,引得金陵富戶爭相搶購,奢靡之風因此而起,此乃禍國殃民之舉!”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黃子澄加重了語氣,猛地轉身,用手指着朱夜,“經臣與東宮屬官查證,此人當年在河南逃難,曾受過藍玉逆黨麾下偏將的接濟和護送!他與藍玉逆黨,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藍玉雖死,其黨羽卻未肅清,他們蟄伏於市井之中,囤積錢糧,拉攏人心,時刻準備着顛覆我大明江山!”
他一番話說完,對着朱元璋深深一揖,聲淚俱下:“陛下!藍玉之禍,殷鑑不遠!此等逆黨餘孽,包藏禍心,若不嚴懲,必爲心腹大患!臣懇請陛下,將此獠打入詔獄,嚴加審訊,以儆效尤!以安社稷!”
“臣等附議!懇請陛下嚴懲逆黨餘孽!”
黃子澄話音剛落,他身後立刻站出來一大片官員,齊刷刷地跪了下去。吏部尚書、兵部侍郎、都察院的御史......幾乎囊括了朝堂一半以上的文官。
聲勢浩大,排山倒海。
這哪裏是對質,這分明是逼宮!
他們要用這股龐大的政治壓力,直接把朱夜壓死,不給他任何辯白的機會!
朱允炆看着這一幕,蒼白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血色。他挺直了腰杆,挑釁似的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朱夜。
在他看來,大局已定。
在煌煌天威,百官公議面前,一個商人的掙扎,是那麼的微不足道。
龍椅上,朱元璋的面容隱藏在冕旒之後,看不清表情。他沒有理會跪了一地的官員,只是看着朱夜,又問了一遍。
“朱夜,他們說的,你可認?”
所有的壓力,都匯集到了朱夜一個人的身上。
他能感覺到,無數道目光,如同刀子一般,刮在他的身上。有幸災樂禍,有冷漠,有憐憫。
他深吸了一口氣,緩緩抬起頭,迎向了龍椅的方向。
“回陛下,黃大人所言,草民不認。”
他的聲音依舊平靜,但這一次,多了一絲鋒芒。
“黃大人說草民來歷不明,斂財駭人。草民敢問黃大人,您是戶部尚書,還是稅課司大使?草民的身家來歷,應天府的戶籍黃冊上,寫得明明白白。草民賺的每一文錢,錦衣衛蔣大人派人查了三天三夜的賬本,也算得清清楚楚。不知黃大人您,又是從何處‘查證’的?”
他這話一出,黃子澄的臉色就是一變。
朱夜沒有理會他,繼續說道:“黃大人說草民售賣奇物,禍國殃民。草民敢問,我大明律哪一條寫了,商人不能賣鏡子?新城侯夫人買了我的鏡子,魏國公府也下了定金,難道他們也是在禍國殃民嗎?草民還聽聞,黃大人府上也有一面西洋來的水銀鏡,價值不菲,不知黃大人您,又該當何罪?”
“你......你血口噴人!”黃子澄氣得渾身發抖。
朱夜根本不看他,目光始終望着龍椅。
“至於黃大人所說的最重要的一點,草民與藍玉逆黨有染。草民承認,當年在河南,若非藍玉大將軍麾下的官兵開倉放糧,草民早已餓死,化爲枯骨,絕無可能站在這奉天殿上,叩見天顏。”
“但是!”朱夜的聲音陡然拔高,響徹整個大殿,“救我性命的,是官兵,是朝廷!草民感恩的,是陛下您的天恩浩蕩,愛民如子!這與藍玉本人謀逆,有何相幹?難道按照黃大人的道理,當年被藍玉大將軍救過的數萬軍民,都要打成逆黨餘孽嗎?”
“這......這分明是強詞奪理!”黃子澄急了。
朱夜冷笑一聲,終於轉頭,第一次正眼看向黃子澄。
“黃大人,您一口一個‘逆黨’,口口聲聲爲了大明江山。可草民不明白,一個真正的逆黨,不想着招兵買馬,囤積軍械,卻跑去金陵城裏開米鋪,賣鏡子,這是什麼道理?”
“我若是逆黨,我應該去聯絡山匪,結交武將,而不是去討好一群深宅婦人!”
“我若是逆黨,當皇太孫殿下駕臨粥棚時,我應該跪地高呼,山呼萬歲,博取殿下歡心,以圖後進,而不是爲了一個素不相識的女童,去得罪未來的天子!”
“黃大人,齊大人,還有各位大人!”朱夜環視着那些跪着的官員,聲音鏗鏘有力,“你們都是飽讀詩書的聖人門徒,你們告訴我,天底下,有這麼蠢的逆黨嗎?”
整個大殿,鴉雀無聲。